明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寫道:「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嗜好,有人喜歡看電影、聽音樂,也有人熱愛文學、藝術;有人喜歡創作,也有人熱愛收藏書畫、瓷器、玉器、竹雕、家具……
香港著名的藏家之中,葉義醫生專門收藏竹雕,而葉承耀醫生則愛收藏明式家具。
何孟澈是泌尿外科醫生,微創手術造詣很高,他年紀較輕,既愛竹雕,亦喜歡明式家具。
去年,他出版了《華萼交輝:孟澈雅製文玩家具》一書,記述了他與竹刻藝術的因緣,也收錄了一系列精彩的作品,包括竹刻文玩、詩文韻語、家具等。
近日,得夢蝶軒主人引薦,我聯絡到孟澈先生,他很爽快,答允了邀約,接受專訪。
訪問那天,我們在咖啡廳內,邊喝茶邊聊天,從他的學生時代談起……
探古尋珍、別有根芽
「在藝術方面,我可說是個變異品種。」一打開話匣子,何孟澈就這樣介紹自己,讓我嚇了一跳。他自小已對舊家具和古玩產生興趣,但家中的長輩,父親、母親,卻對藝術、文物一竅不通。
他就讀於聖保羅男女中學,自其附屬小學開始,直到中五畢業後,才到英國念書。「念小學時,我有個好同學,其父三、四十年代在北京念書,是個世家子弟,其母也是香港的世家。他們的家,實在與別不同,內裏有很多文玩、古董、書畫、瓷器……非常雅致,踏進家門,可以看到很多藝術珍品,亦可以聽到很多故事,令我感到很開心。」在70年代,大家都去香港大會堂8樓的藝術館看展覽,他也不例外,「不外乎看看青花、釉裏紅等元明瓷器。」
何孟澈放學後,常在中上環一帶流連,當年,港島區仍有很多舊式店舖,例如余仁生、誠濟堂等百年老舖,他最愛溜進中藥店內,看酸枝傢俬,「當年未能將這些舊家具拍攝下來,好可惜!」他慨嘆地說。
就在小六那年,他購買了人生第一件古董,「我買了一件清代粉彩瓷器,是存放官帽的帽筒,用的是『利是』錢,花了百多元。」後來,他在外國念書時,帽筒被家人拿來插花,結果被風吹倒,打破了。
「第二件買的,是一個粉彩小瓶,有乾隆年製款識,瓶上繪有林和靖放鶴圖,好漂亮、好精致……」他當時已升上中學,至於第三件,則購於中五畢業時,「那是一件雍正年製的雨過天青仿汝窰小香爐。」
他不諱言,「瓷器方面,著名藏家已有天民樓葛氏父子、趙從衍等,我沒可能超越這些前輩。《竹刻》中有一篇文章,曾道及金北樓叮囑其弟金西厓,不必搞書畫,應該弄一些較少人做的東西,所以他最後選做竹刻。」對此,他亦有同感。
一直以來,家人對他的興趣,從不鼓勵,也沒反對。
「在英國讀書時,課餘自己看書,做自己喜歡的事。」那是個沒有手機的年代,閱讀是自學的上佳方法,「自學的好處,是可以靠自己去領悟,但有很多東西,其實也看不明白。」
巧遇良師、緣在京華
何孟澈留學英國時,放假回港,通常也會去博物館看展覽,「我對藝術深感興趣,但沒有人在這方面指點我,誤打亂撞的自學,直到我遇到王世襄先生,才將我引進藝術之門。」中學時代,他曾接觸到艾克的《中國家具圖考》(1944),直到1980年代末,看到王世襄先生編著的《明式家具珍賞》,才開始領略到明式家具之美。
他認識王世襄先生,正因為明式家具,「1991年,王先生在香港作專題講座,談明式家具,我特別請假,從英國回來聽演講。待演講之後,我還遞上一封以古文撰寫的信函,向他請教。」豈料,王先生回到北京後,就用毛筆寫了一封覆函,回答他的問題,自此,他與王老結下不解之緣。
至1993年夏天,何孟澈專程到北京去,拜訪王世襄先生伉儷,「王老幾乎已忘掉此事,原來他以為我是一位『敏求精舍』的老先生,見到他之後,還問信是否我寫的……」臨別時,獲贈《竹刻》一書。
「回英後,我在醫院工作之餘,細讀此書,讀得興味盎然。」1994年7月,王世襄先生致函常州范遙青先生,訂製自家設計的臂閣,刻上啟功先生的行書,於中秋節時送給他,並附以紅箋墨書。
「書籍提供理論的依據,而臂閣則是我接觸實物的開始。」雖然他在牛津的博物館,也曾欣賞過張希黃的筆筒,不過那是古人之作。這件禮物,證明現代人也可以設計出雅致的文玩,也啟發了他,開始構思創製現代的文玩作品。
「當時我仍在牛津攻讀泌尿外科博士學位,工餘有很多構想,與王老書信往來,他對我的點撥,直接促成了竹刻作品的誕生。」他的第一件的作品,成於1997年,「我原來的意念,是創作一個水仙花的竹筆筒,但是王老覺得新製竹筒易裂,不如製一對臂閣更佳。」王老還主動提議寫一首水仙詞〈望江南〉「薌城好」,另取「竹刻」中金北樓先生畫、金西厓先生刻的水仙臂閣為藍本,一刻水仙,一刻他自書的水仙詞一闋,製作一對留青臂閣。
在竹刻文玩的設計上,「開首那幾年,我得到王老的悉心指導,他讓我知道,該如何處理竹刻藝術。創作,是為竹刻注入新生命,能力、機緣、創意,缺一不可。他的點撥很重要,否則,我未必能闖出一條路出來。」
竹刻文玩、匠心獨運
由於王世襄先生的關係,何孟澈認識了一班藝術家、學者,「如朱家溍、啟功、黃苗子、傅熹年、董橋等,每一位都有其特長。」在前輩學者的教導和指引下,他潛心文玩竹刻,由觀古、摹古以至創新,再與多位藝術家共同合作,創作出一系列的作品。
「我從來不是藏家,只是個設計家而已,就像唐英、劉源*一類的人物。」他坦言其創作靈感,大多來自中國文化的精髓,「我看畫展,看畫不是畫,而是思考如何將畫作用於其他器物之上,例如竹器。」
2000年後,他回到香港不久,曾託朋友代為投得沈尹默的墨竹扇面,扇面背面書蘇軾文:「吾文如萬頃泉源,不擇地皆可出,雖一日千里無難……」。
東坡文思如泉湧,無時或已,「設計文玩家具的念頭也如是,我無時無刻都在構想,意念就會自自然然的浮現。」何孟澈笑言。
接着,他又說:「我的意念源源不絕,不過,好工匠難求,最重要是找到人幫手做……」
論及創作過程,何孟澈說:「通常先有意念,再找材料,材料得來不易,而意念有時亦會隨着材料而變化,『慧眼識材料』很重要,一切都是因緣和合。」
他指出,「就以周漢生為例,他有一個來自建築工地的竹根,隨手便做了一件『竹如意』,屬妙手偶得之作;另有一個竹根,大如南瓜,面對這件材料,他思考了十多年,也未想到該做什麼。至於材料落在什麼人手中,也很重要,材料可能很雅致,但刻出來的東西,可能欠缺雅氣。」
周漢生是中國著名工藝美術家,曾任武漢江漢大學藝術系系主任。他業餘刻竹,擅長圓雕與高浮雕,香港收藏界都說其「功力不輸明清大家,創新處勝過明清大家」,堪稱一代竹雕宗師。何孟澈於2017年,出版《留住一抹夕陽:周漢生竹刻藝術》一書,介紹周漢生的竹刻藝術,對其竹刻作品,推許有加。
「通過王老的推介,將我引進竹刻之門,而藉着研究周漢生的竹刻,亦令我對此種藝術,增進了不少知識,了解其精彩之處。」在書中,他精選了周漢生48件竹刻代表作品,作深入賞析,並引證不少古今中外不同類型的藝術品,與竹刻相互比較。
何孟澈認為,「藝術是相通的,以欣賞竹刻的眼光,可以旁及家具、建築等,我希望可以打通其間的經脈。」《竹刻》書中,附有周無方作的〈刻竹經驗談〉,其中「養度」一段,曰:「凡治一事,其學識必有逾於一事之外者,方能處之裕如。若就一事而研究之,雖盡畢生之力,只能成為能手,欲求其高雅,未可得也。」對他啟發甚深。
除了竹刻,他對所有藝術都感興趣,「例如書畫、青銅、玉器、瓷器、木刻、家具、建築……什麼都兼容並包,文學亦很重要,像一把鑰匙,可以將我們引進藝術的世界。」
*劉源為康熙時的瓷樣設計師,將御瓷燒造打開新的局面;而唐英則為雍正、乾隆時的御瓷設計師,兩人的才華和創造力,將康、雍、乾三朝的御瓷燒造推至巔峰。
孟澈雅製、華萼交輝
自1997年開始,何孟澈工作之餘,亦創作不輟,他將繪畫、題跋、金石、書法融會貫通,並請來多位藝術家,包括書畫家、竹刻家、雕刻家等,相互啟發協作,將他的靈感與意念付諸實踐。其設計題材廣泛,既有古今書畫、古代先賢和石刻造像,亦有清代內府收藏的精華等。
2023年8月,他出版了《華萼交輝:孟澈雅製文玩家具》,收錄過去近30年的作品。
「華萼交輝」四字,來自族譜所載,「相傳先祖兄弟三人,曾中進士,故有華萼交輝之稱。」自90年代開始,其書齋已以「華萼交輝」命名。1993年,他在北京,求王世襄先生書寫華萼交輝四字。除了題字,王老另題一絕句:「宛似春華競綻枝,何家千載令名垂。今從花萼思前範,玉樹交輝又一時。」藉以演繹箇中深意。
此外,他也喜歡種花,「我期望將這四個字,製成一牌匾,掛在東莞何氏宗祠。它的歷史悠久,再過幾年,便踏入500年,但成為省級文物後,帶來很多牽制,至今仍未完成心願。」
頓了一頓,他繼續說:「華萼交輝與紋飾有關係,其實所有藝術品,與紋飾都有關,如青銅器、瓷器、金器。書內附有很多紋飾的東西,故以此為名。」
在《華萼交輝》一書中,他將多年來的學習和研究歷程,從竹藝延伸至文房家具,完整地記錄下來;而創製過程中的書寫、雕刻到拓片,亦一一展現其中。
此外,書中附有古典書畫精品的照片,與創新的竹刻文玩家具相互比照,鑒古觀今,既是活化,亦可呈現傳統藝術的啟發性。
何孟澈受到王世襄先生的啟導,接觸竹刻藝術,又因為雅好文玩,認識了更多的良師益友,開創「孟澈雅製」。這些人與事,於書中一一道來。
例如在2005年,他請傅稼生先生刻了一個宋代揚補之「梅花圖」紫檀筆筒,翌年送給董橋先生,料不到董先生竟寫了〈初八瑣記〉一文,譽之為「疏枝冷蕊沒有一刀不雕出荒寒清絕的意境」。
「得到正面的鼓勵之後,我便更加放手去做了。」他如是說。
家具詩詞、表裏相通
文玩之外,何孟澈也設計家具,曾製作自用畫案、架几案、成堂大椅等。
自1997年起,他已開始構思巨形大案,「我依據易經『天數二十有五』的概念,設計了兩張大案──『天數案』第一、二號,設計略有不同。每案共由25件構件組成,案身獨板,長近9公尺,寬及1公尺。第一號下置二墩,外形仿良渚玉琮,每面弦紋三道,合易經「乾卦」之象;而第二號則下置四墩,更包含『天一地六』之含義,即案身獨板,每墩由六件構件組成。」從構思、題銘,到搜求木材……製作歷時18載,至2015年始大功告成,就像一個修行的過程。
這件精心構思而成的現代文人家具,外觀簡約而含意深刻,「案上既有王世襄先生所書拙銘,亦有傅熹年先生題跋,案成之後,則由傅稼生先生刻字。」
『天數案』第二號,已於2017年為上海博物館收藏,可能將於上海浦東的新館展出。「天數案在設計上,運用易經哲理,是個創新嘗試,希望可以跳出明清家具的框框。如果這件作品,兩百年後能與王老舊藏、今在上博的明式家具並列展出,那就功德圓滿了。」何孟澈細述箇中始末,臉上漸露笑意,愉悅之情,溢於言表。
他與王世襄先生的交往,始於明式家具,「然而,我們的交往,卻又不限於明式家具,有意無意之間,王老也把我領進了詩文韻語的天地。」
何孟澈長於自學,寫作詩文,既得到王老點撥潤飾,亦蒙王老先後賜贈《詩韻集成》、《佩文韻府》等工具書,寫起韻文來,就更為得心應手了。他的詩作,詳見於《華萼交輝》附錄二「看山堂習作」。
2003年夏天,他到埃及尼羅河三角洲的醫院學習膀胱癌手術,「當時置身於璀燦的文明古國,學習之餘,常往博物館參觀,又遊覽古跡,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文化衝擊,開始慢慢地依照平仄格律寫起詩來。」
接着,他又去了比利時和德國,深造泌尿外科微創手術。「我在布魯塞爾逗留了三個月,學習微創手術。偶然走過一條街道,只見街上植有兩種不同的樹木,因觀樹而頓悟平仄格律之理,於是寫成一詩:『路樹蕭蕭植兩行,詩詞格律此中藏,張顛筆法觀爭道,參透仄平喜若狂。』」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能將內心的感受,以詩歌表達出來,樂何如之。
2004年,何孟澈看到一本現代家具書,序文開首幾句,道出家具和詩詞關係,他意譯為:「詩詞家具本相通,構件恰如格律同。比例和諧文合韻,獨抒丘壑奪天工。」
「詩詞的平仄格律,就如家具的比例和構件,後二者都會影響家具的外觀。而書法與傳統建築,與家具亦有相通之處。」追源溯本,他認為明式家具是從中國傳統建築的梁架結構發展而來的。
心繫建築、創思未來
何孟澈透露,其新創文玩,為一對《心經》鎮紙,「紙鎮刻上趙孟頫行書《心經》開首兩行:『觀自在菩薩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現時存放在睡房中。」
回首過去,「在竹刻文玩方面,我已創作多年,繼續做下去,大抵未能超越以前所作的。也許,是時候放下了!」他坦然道出心聲。
他強調,「詩詞、書法、傳統建築與家具設計,關係深厚,彼此亦互相影響。」
40多年來,他一直對中國傳統建築深感興趣,至今仍不斷鑽研學習。「旅行於我來說,並非遊山玩水,到處參觀古建築,旨在蒐集資料而已。接着下來,我希望在建築方面,亦有所發掘領悟。」
談及未來計劃,他期望再出版著作,是與家具相關的。
「歲月如流,但願我還有20、30年的時光,可以繼續寫書……」期待孟澈先生的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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