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粹的文化革命

所謂納粹的文化革命其實並非新發明,納粹不過是抄襲歐洲已有的種族理論和各種敵視普世價值的觀點而集大成者。令人最為驚駭的是這種視種族仇殺為價值的「文化」是如何附於惡魔之身並最後釀成慘絕人寰的人間大悲劇的?

納粹德國也有過文化革命嗎?法國納粹問題專家查普托(Johann Chapoutot)教授對此給予了肯定的回答。查普托多年研究納粹意識形態,自2008年以來推出系列專著,從納粹的種族理論,思想起源,法律構建等各個方面釋讀納粹思想體系,以巨量的原始材料為基礎,勾勒出較為清晰的納粹意識形態輪廓,並以納粹文化革命這一概念來概括。

自希特勒1933年上台到1945年納粹德國滅亡,納粹統治德國12年。在這12年裏,希特勒及其黨羽對德國,對歐洲,對世界造成了巨大災難。但希特勒政權是短命的。從很大意義上講,納粹政權乃是一架戰爭機器。從密謀奪取政權到大規模屠殺猶太人,從擴軍備戰到對外發動戰爭,這架機器不停地在滅亡的道路上加速狂奔。正是納粹這種短暫、殘暴乃至瘋狂的特徵,使得社會通行的看法認為:希特勒及其納粹黨徒對猶太人所犯下的種族滅絕罪是一種絕對之惡,反人性、非理性,正常人是無法理解的。這種觀點不能說全無道理,但卻在一定程度上阻滯了有關納粹意識形態的研究。在今天,有關納粹的研究與反思已經十分深入,但關於如何理解納粹之惡的研究力作卻並不多見。

實際上,我們更可以提問,在如此短的時間裏,數以百萬計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國民是如何會認同納粹的種族意識形態的?(Wikimedia Commons)
實際上,我們更可以提問,在如此短的時間裏,數以百萬計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國民是如何會認同納粹的種族意識形態的?(Wikimedia Commons)

查普托從理性角度分析 納粹種族滅絕是何以實現的

2018年,查普托出版題為《弄懂納粹主義》的著作,企圖從理性角度回答納粹反人性的種族滅絕是何以能夠付諸實踐的。查普托詰問:鑒於納粹的絕對之惡,其難以置信的殘酷暴力和對人類的大規模殘殺,我們必須回答一系列問題:納粹黨徒是何以能夠相信社會與政治是建立於「生物學」基礎上的?這種絕對之惡又是如何衝破人性的精神屏障的?實際上,我們更可以提問,在如此短的時間裏,數以百萬計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國民是如何會認同納粹的種族意識形態的?

在查普托的一系列關於納粹研究著作中,《血緣法:納粹的思維與行動》和《納粹的文化革命》最為引人注意。這是全面清查納粹意識形態的兩部力作。查普托所指的納粹文革當然不是一場中國式的文化大革命──由發動紅衛兵造反始到強化毛澤東個人獨裁終的政治運動,但卻是一場可稱之為文化革命的運動。他在本書中對文化和革命兩個概念作了明確的定義。這裏的文化是一個大文化概念,是人對社會和世界的整體認識,可用世界觀(Weltanschauung)來概括。而所謂納粹革命則是周而復始回到原點。如果說提出自由、平等、博愛的法國革命是未來指向的革命的話,納粹的革命則是要回到純粹的雅利安人的種族原點。

希特勒《我的奮鬥》出版於1925年,此書奠立了納粹的意識形態基礎。(Amazon)
希特勒《我的奮鬥》出版於1925年,此書奠立了納粹的意識形態基礎。(Amazon)

納粹文化革命

按照查普托教授的思路,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層面來窺探納粹文化革命的內容。首先是建立一個回到原點的歷史敘事。希特勒《我的奮鬥》出版於1925年,此書奠立了納粹的意識形態基礎。1933年希特勒獲得政權之後,德國數以百計的法學、經濟、社會學、醫學、生物學、哲學等各方面的知識精英明確地倒向希特勒。查普托認為,為了讓納粹黨徒和其他參與者接受納粹以種族優劣為出發點的意識形態,納粹動員部分知識精英,設立各種所謂研究中心,為消滅猶太和其他劣等種族制定標準,精心編造一套新的歷史敘事。從這個角度去審視納粹的殘暴和罪惡,不難發現:在正常人眼中看來令人髮指的罪行,對於納粹及其幫兇說來,那是為純淨日耳曼人種所作的貢獻!這種以科學的名義,以種族的名義由政權系統編織出來的謊言,再通過脅迫、洗腦灌輸於社會的過程,正是查普托教授所指的「納粹的文化革命」。

納粹也通過宣揚一種悲情意識來煽動德意志民族對外部的仇恨。在納粹的理論家如羅森堡(Alfred Rosenberg)、戈培爾(Joseph Goebbels)、貢特爾(Hans Günther)等人看來,日耳曼人由於種族與文化混雜而趨於退化,最終有滅種的危險。而罪魁禍首就是以猶太人為代表的東方種族。按照這種悲情敘事,世界上最高貴的日耳曼種族需要自我拯救,摧毀猶太人以保護日耳曼血統的純潔,擴充地盤為第三帝國獲得生存空間。

價值重建

納粹意識形態的另一個重要支柱是價值重建。納粹主義宣稱:日耳曼人優於一切種族,這是「生物科學」所規定的自然秩序,一切都要服從於這一秩序。對於一個納粹黨徒說來,緊跟元首,不惜犧牲自我,為保衛種族而戰,為日耳曼的生存壯大而戰,就是最終的信仰。在這裏不存在任何超越,沒有上帝的位置,因而也沒有基督教的立足點。基督教在德國歷史悠久,教會力量盤根錯節,但同納粹信條格格不入。在希特勒的藍圖中,教會最終將被剷除。

納粹帝國重建價值的另一個否決對象是法國革命以來在世界範圍內日漸擴展的普世價值。有納粹「思想領袖」之稱的羅森堡將法國革命以來歐洲150年的歷史稱作歷史的「誤途」。1933年4月,戈培爾剛登上納粹新內閣宣傳部長的位置,旋即宣稱:「我們從德國歷史上抹去了1789年。」在他看來,洗刷掉1789年啟蒙思想及法國革命創立4的價值體系乃是納粹的重大勝利。查普托在《納粹的文化革命》一書中劈專章分析納粹如何否定自由、平等、博愛三大價值。在納粹看來,從自然命定論出發,由於生物特性的限定,人當然不可能有自由;又由於人屬於不同的種族,因而也沒有平等可言,一個日耳曼人與一個猶太人的共性,僅僅是二者均是兩足動物而已。同樣的邏輯,納粹對博愛的回答也只能是否定的。在納粹看來,作為一個群體的人類並不存在,具有人的相貌並非一定是人。人之不存,人與人之間的博愛當然成為無本之木。

總起來看,所謂納粹的文化革命,無論是企圖顛覆啟蒙思想以來的現代普世價值,還是以鼓譟悲情來煽動仇恨,直到以種族優劣論進行洗腦,其實都並不是新的發明,納粹不過是抄襲歐洲已有的種族理論和各種敵視普世價值的觀點而集大成者。令人最為驚駭的是這種視種族仇殺為價值的「文化」是如何附於惡魔之身並最後釀成慘絕人寰的人間大悲劇的?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