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參加侄孫在故鄉的婚禮,我也順道遊覽了附近的泉州城。這座古城最令人難忘的就是那獨具特色的紅磚建築群。對之深入了解,既可促進我們對閩南文化的認知,也能夠帶來較為深入之反思。
一切得從這種紅色閩南古厝(房子)的三大特點説起。
第一是獨一無二。它與中國傳統上分布廣泛的灰磚建築截然不同,全國也只有閩南幾個城市(泉漳、廈門、潮汕)以及台灣省才是如此;第二是仿效皇宮。無論在建築模式(燕尾脊)還是色彩運用(紅磚),都以仿造皇宮的模樣建築,故又稱「皇宮起」;第三是中西夾雜,在建築中加入了西洋元素,包括材料及配飾。
故此有一首詩如此形容閩南古厝,「紅磚白石雙撥器,出磚入石燕尾脊;雕樑畫棟皇宮石,土樓木樓融中西。」
當我親臨其境,面對如此延綿的紅色建築,心中不禁產生了幾個問題:紅色不是皇家及廟宇顔色,為何能如此違禁運用?為何不用密度及質量上都更適合建築的青磚呢?為何以皇宮模式建造民居?淵源為何?其中又反映了怎樣的文化心理和面貌呢?
原因衆多,我們且從歷史地理、經濟模式及當地民風予以分析。
地理、民風、冒險崇利獨愛紅
如要明白福建,一定要了解其獨特地理。此地偏於東南沿海,屬於華夏版圖的邊緣地帶,而且還是典型的移民社會。從西晉末年開始到唐末五代,因中州戰亂,大批中原士民不斷舉族南遷,山高皇帝遠的閩越就成了他們的安身之所。
在幾次大規模移民中,遷入泉州的中原人多為士族階層,給當地帶來了中原文化中的崇紅思想及宮廷建築風格。雖然明朝之前的古厝早已不存,但泉州的古代墓葬中的紅磚遺址已經證明早在晉唐時期,本地人就開始運用紅磚作為主要建築材料。
雖然如此,要將這種類型的建築予以延續且發揚的,還是與閩南地區那種「義利兼備」之民風及「海洋性經濟」密切相關。
何謂「義利兼備」?義就是重視宗族觀念,利就是崇尚冒險牟利。由於南來移民多以宗族群居,故此形成濃厚的宗族觀念。到了明清時期,閩南一帶的宗族文化已經高度規範化和制度化,且以祠堂、族產、譜牒為三大標誌。
那為何這些以宗族為本位的閩南人具有冒險牟利之精神呢?因為閩南沿海三面環山,一面臨海,且地瘠民稠,故此百姓被迫出海謀生。而宋末元初,泉州港已成為中國第一大港,海洋性經濟促進了閩南人的「重義也重利」傳統,與農耕文化的價值系統很是不同。
故此廈門大學南洋研究院院長莊國土認為,相對於「重農抑商,輕利重義」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儒家信條,「閩南人更重事功實利,具有強烈的務實逐利心態」。值得留意的是,「重義也重利」中的「義」,主要還是基於宗族感情和利益,也包括自己的面子。
由是之故,宋代詩人劉克莊在《泉州南郭》中對閩南民風有如此描述──「海賈歸來富不貲,以身殉貨絕堪悲。似聞近日雞林相,只博黃金不博詩」,其中最後一句最值得留意。
此外,閩南人那種敢於冒險犯禁的個性,在明清之際予以強化。由於海禁政策不斷變化,泉漳商人或為走私海盜,挑戰官方,或為合法商人,牟利營商,數百年間如此身份轉換,亦商亦盜,更加强化了那冒險彪悍,敢為天下先的獨特氣質。如此個性,就很自然喜歡那種屋脊高翹,雕樑畫棟的「皇宮起」建築。
以上諸般因素,加上長時段的財富積累,泉漳之地就形成了衣錦還鄉,炫富爭強的奢華風氣,而在視覺上富麗堂皇,且隱含高階象徵的紅磚古厝,就被人們不斷強化,廣為建造,最終成為閩南地區一枝獨秀的獨特風景。
值得留意的是,如此建築模式在16世紀起就融入了舶來經驗。1571年西班牙人於菲律賓殖民,建造了大量西式紅磚建築。而這個時期的閩南人因熟悉航線,大批往菲謀生,積累財富之餘,也將當地的殖民建築模式帶回家鄉仿照,西洋元素也因此融入了閩南古厝建築。
閩南紅磚建築之形成,背後有多種因素,但須弄清主次。2019年一篇名為〈閩南人的精神世界〉的文章曾列出了閩南文化之四大特質──重鄉崇祖的生活哲學、愛拼敢贏的精神氣質、重義求利的價值觀念,以及山海交融的行為模式,但其中最為重要的,還是重義(宗族)求利的價值觀,這是了解閩南文化的重要鑰匙,也是形成紅磚建築的主要動力。
閩南文化中的混雜現代性
對我來説以上史料固是新知,但結論卻並不意外,且相當熟悉,因為我那近百多人,且散布於世界各地的家族成員,身上都有着閩南人獨有特質。如此特質頗為複雜,正負兼備,篇幅所限,待日後再作探討。
我更想說的是這種在閩南地區所形成的紅磚文化,既不同於內斂含蓄的青磚文化,也不同於大氣磅礴的中原文化,而呈現出自己獨具一格的特色。
這是一種什麽特色呢?研究者認為這是一種以混雜現代性(hybrid modernity)為主的文化特徵。如此特徵在物質上的典型例子,就是那不斷納入諸多元素的紅磚古厝,在民風上則呈現出一種對立共存的形態,既是質樸傳統又開拓冒險,既是慎終追遠又慕異求新,既是留戀鄉土又熱衷出洋,既是重教育崇文,又崇信鬼神……
但這是否有一種混合有餘,重心不足,且過重變通,注重實用的傾向呢?就好像佇立在泉州西街那最為著名的地標鐘樓,既糅合西洋元素,又融合閩南風格,但是怎麽看,都是時代意義多於文化內涵。
至於那一頁頁波瀾壯闊的唐宋海上絲路史,就猶如那座「古韻猶存,斷壁殘垣」(人民網)的清淨寺那樣,只存在歷史檔案及有心人的腦海中。
閩南文化領導全國?
由此我不禁想到台灣人類學家,也是號稱「泉州學奠基人」李亦園院士的學術願景。他生前孜孜不倦地提倡閩南文化之「多元」與「包容」,認為其不但能成為「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典範,也可成為「全人類文化多元一體」理念的基本範式。
根據如此邏輯,他認為閩南地區具有條件「在20年內創立與全國頂級名校相比肩的大學,形成一個紮根於閩南的知識重鎮,進而領導全國」。在此基礎上,閩南四地更可以成為「世界貿易重鎮,與長江及珠三角鼎足成三,重振一千年前的海上絲綢之路的盛況」云云。
這篇〈從「海濱鄒魯」到「海濱中原」──閩南文化的再出發〉於2003年在第二屆閩南文化研討會上發表,是李院士的重要文章,更突顯其泉州學奠基人的重要地位。但20年過後,現實與理想依然隔着巨大鴻溝,就如我理想中的泉州景致和現實狀況,似乎存在着好些落差。
理想落空原因衆多,但我卻很想問一個基本問題:究竟在閩南文化那看似多元包容的文化表象中,究竟何為重心,何為邊緣?何為精華,何為次要?其具體内涵又是如何?或者說,那種充滿生命力的包容及混合,其驅動本質究竟為何?
而在鼓吹閩南文化之普世性及優越性之前,是否考慮過福建在本質上是一種破碎割據的文化馬賽克,缺乏具有正統性、穩固性及輻射性的文化系統。(如語言、風俗、信仰、戲劇及文化心態)置身其中的閩南文化既無法擺脫如斯規律,且因海洋商業文化之故,宋代劉克莊筆下的狀態似乎依然普遍。
真正的文化建設需要堅實底蘊,才能繼往開來,推陳出新,這與可以無中生有的經濟投資畢竟不同,當然也不同於將小特色説成大道理的主觀學術構建。寫到這裏,我眼前不禁泛起了那一抹色彩絢麗、富麗堂皇的閩南紅,以及那中西夾雜,被譽為泉州地標的白色鐘樓。
泉州之行 2-1
延伸閱讀:〈夜幕下的鯉城小巷──兼述對泉州的某種印象〉(泉州之行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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