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遺民風骨,世所公認。然其風骨面子之下,究竟不免於里子之累。身家經營,全賴其子傅眉操持,故年57而亡。傅眉負經世之才,終生遵從父志而隱居鄉里,「率無可遇而死」,誠可嘆惜。傅山八旬老翁,以淚洗面,作《哭子》諸篇,「譽兒不憚詞費者」,一併為書法史留一性情佳構。
余觀其所作,首贊其忠孝,繼贊其志力文章、詩書字畫,而對其以「忠孝」之名,約束傅眉出山入仕,致傅眉「悒悒不得志而終」,了無悔意,乃知傅山哭子之時,尚未悟「父為子綱」之毒,愚忠誤子,傅山當難辭此咎。傅眉離世之際,有《臨終口號》二首,中有「西方不往不生天,願在我翁雙膝前。」來世尚甘屈志守家耶?傅眉中「愚忠」之毒深矣!古來才子盛名、大家巨德,總在眾目之下,大類道德表演。退而究之,皆不免於家室有虧。以今日之父子關係察之,傅山之哭,傅眉不單無感,尚不免含恨是也。
傅山詩,效鐘惺、譚元春「竟陵派」之幽深孤峭,又多險澀怪謬、好用難字,更視韻律為無物,與其書主張「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率真毋安排」相趣同。余少時嘗臨傅山筆墨,其字轉折頓挫常出人意表,殊難意到。中歲再臨,始知其筆筆叛逆之所緣由。其詩多寒拾意味,然到底心中烈火不滅,全無寒拾出塵高雅之韻致,更有刻意反叛之「金陵不懷古」等詩題。然《霜紅龕全集》中,仍多佳構,如「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峰青」(《青羊庵》)、「空心微乞酒,不寐總仇茶」 (《老景信口》其三),真平心靜氣、幽光逸趣,極耐吟誦,即如「苦螫撩人打,甘心得死歸」(《義蜂》)等詠物詩,有宋詩之哲思,頗驚警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