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研究楊貴妃入宮時是不是處女有何深意?

值得注意的是,陳寅恪決非無聊下流之輩,也不是什麼「考據癖」、也沒有什麼「處女情結」,他研究楊玉環的處女問題,是為了論證唐朝的婚禮制度、李唐皇室的血統家風諸問題。

1978年,錢鍾書出席在意大利召開的歐洲漢學會議,他做了一個題為「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中國」的報告,他說:「譬如解放前有位大學者在討論白居易《長恨歌》時,花費博學和細心來解答『楊貴妃入宮時是否處女?』的問題──一個比『濟慈喝什麼稀飯?』『普希金抽不抽煙?』等西方研究的話柄更無謂的問題。今天很難設想這一類問題的解答再會被認為是嚴肅的文學研究。現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裡的考據並不減退嚴謹性,只是增添了思想性。」對民國學術史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錢氏諷刺的那位「無聊」的學者,就是史學泰斗陳寅恪。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1944年陳寅恪在清華大學講授「元、白詩歌研究」時的一件趣事。當時文史專家唐振常在燕京大學求學。據唐氏回憶:「第一課是講《長恨歌》,首先講的是楊玉環是否以處女入宮。這個話聽起來很怪。當時著名導演賀孟斧寓成都,與我相熟,他耳聞先生大名,想來聽課。我告訴他,第一課講的是楊玉環是否以處女入宮問題。他以為無聊,便不來了。其實,先生是以這個題目帶出唐代婚禮制度,乃重要事。」

陳寅恪乃國學大師,聲名遠播,第一課就講如此出格的題目,難免遭到非議,受到責難也並不奇怪。在保守的國人看來,這樣的問題實在難登大雅之堂,由一位國學大師在堂堂清華大學講此題目,難免令人感到無聊,甚至下流。須知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社會風氣遠較今日保守。其實陳寅恪此舉並非無的放矢,更非嘩眾取寵,而是大有深意的。陳寅恪不但將「楊貴妃入宮時是不是處女」放在課堂上討論,而且在其學術論著《元白詩箋證稿》中對此問題詳加考證。

同樣問題早有前人考證

本來,楊貴妃嫁的是唐玄宗的第十八子壽王李瑁。唐玄宗要兒子將老婆讓給自己,娶的是比他小34歲的兒媳。那麼,楊貴妃既已嫁過別人,為什麼會有人討論其入宮為貴妃時是否處女的問題呢?事實上,陳寅恪並非探討楊貴妃入宮時是否保有處子之身的第一人。早在清初,學者朱彝尊就在《書楊太真外傳後》一書中考證此問題。朱氏在《曝書亭集》〈書楊太真外傳後〉說:

太真外傳,宋集史所撰。稱妃以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歸於壽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使高力士取於壽邸,度為女道士,住內太真宮。此傳聞之謬也。按唐大詔令[集]載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遣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李林甫,副以黃門侍郎陳希烈,冊河南府士曹參軍楊玄璬長女為壽王妃。考之開元禮,皇太子納妃,將行納采,皇帝臨軒命使。降而親王,禮備有殺,命使則同。由納采而問名,而納吉,而納徵,而請期,然後親迎,同牢。備禮動需卜日,無納采受冊即歸壽邸之禮也。越明年,武惠妃薨,後宮無當帝意者。或奏妃姿色冠代,乃度為女道士。敕曰,壽王瑁妃楊氏,素以端毅,作嬪藩國。雖居榮貴,每在清修。屬太后忌辰,永懷迫福,以茲求度。雅志難違,用敦弘道之風,特遂由衷之請,宜度為女道士。蓋帝先注意於妃,顧難奪之朱邸,思納諸禁中,乃言出自妃意。所云作嬪藩國者,據妃曾受冊云然。其曰太后忌辰者,昭成竇後以長壽二年正月二日受害,則天后以建子月為歲首,中宗雖復舊用夏正,即正月行香廢務,直至順宗永貞元年,方改正以十一月二日為忌辰。開元中猶循中宗行香之舊,是妃入道之期當在開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也。妃既入遂,衣道士服入見,號曰太真。史稱不朞歲禮遇如惠妃。然則妃由道院入宮,不由壽邸。陳鴻《長恨傳》謂高力士潛搜外宮,得妃於壽邸,與《外傳》同其謬。張俞《驪山記》謂妃以處子入宮,似得其實。而李商隱《碧城三首》,一詠妃入道,一詠妃未歸壽邸,一詠帝與妃定情係七月十六日,證以「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是足當詩史矣。

就朱氏觀之,開元23年12月24日,楊玉環被冊封為壽王妃,開元24年,李瑁之母武惠妃就去世了,李瑁理應為母守孝。再者,壽王娶楊氏為妻,必須經過一系列繁瑣的禮節,如納采、問名、納吉等。當壽王尚未完成一切禮節,正式迎娶楊氏之時,玄宗已與楊氏見面,且驚為天人,遂於開元25年正月2日令其出家為女道士。未幾,楊氏則由道院進宮服侍玄宗。由於楊氏根本未進壽王府,與壽王完成「同牢」,也就是「同房」之禮,故楊氏由道院進宮時無疑是「處子之身」。

陳寅恪不同意朱氏之說。他在《元白詩箋證稿》指出:「其冊妃之前為請期,其後即接親迎,同牢。是此三種典禮之間,雖或有短期間之距離,然必不致太久。即如朱氏所考楊氏之受冊為壽王妃在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度為女道士在開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則其間相隔已逾一歲,頗已有舉行親迎同牢之危險矣。何況開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武惠妃尚在人間,其薨年實在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是楊氏入宮,至早亦必在開元二十六年正月二日。其間相隔至少已越兩歲,豈有距離如是長久,既已請期而不親迎同牢考乎?由此觀之,朱氏「妃以處子入宮,似得其實」之論,殊不可信從也。」

根據陳氏詳細考證,發現朱氏錯誤判斷武惠妃的死亡時間。楊玉環被封為「壽王妃」兩年後,武惠妃才與世長辭。朱彝尊認為是開元24年,陳寅恪認為是開元25年年底。朱氏的根據乃是《舊唐書·楊貴妃傳》明文記載:「二十四年惠妃薨」,《新唐書》亦持此說。然而,這條記載殊不足信。若然朱彝尊翻閱《舊唐書·武惠妃傳》,就會看到明確記載:「惠妃以開元25年十二月薨。」

事實上,其他史料也明載武惠妃卒於開元二十五年:

  1. 《舊唐書》卷9:「(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丙午,惠妃武氏薨。」
  2. 《新唐書》卷5:「(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丙午,惠妃薨。」
  3. 《唐會要》卷3:「玄宗皇后武氏……開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薨。」

由是觀之,李瑁守孝之說不能成立。

借楊玉環處女問題 研究李唐皇族家風

此外,陳寅恪從唐朝王爺娶親之禮儀入手,結合唐人娶親之風俗,指出李瑁納楊玉環為妃已有兩年之久,他有充裕的時間完成「納采 、問名、 納吉 、納徵 、請期、 冊妃、 親迎、 同牢 」等繁文縟節。按照唐朝親王娶親的禮儀,迎親當日就要「同牢」,也就是同房,李瑁生了五子二女,並非性無能,楊玉環又天生麗質,才貌雙全,《舊唐書》說她:「姿質豐艷,善歌舞,通音律,智算過人。」面對如此尤物,李瑁斷無坐懷不亂之理。豈有訂親而不迎娶,迎親而不洞房之理乎?是故楊貴妃入宮前已非處女無疑。

值得注意的是,陳寅恪決非無聊下流之輩,也不是什麼「考據癖」、也沒有什麼「處女情結」,他研究楊玉環的處女問題,是為了論證唐朝的婚禮制度、李唐皇室的血統家風諸問題。由於李唐皇族乃胡化漢人,也就是久與胡人雜處,沾染胡人風俗,其家風極為開放,與漢族傳統迥異,故唐玄宗並不介意楊玉環是否保有處子之身。陳寅恪治學,往往從小處入手,通過嚴謹考證史料,收以小見大之功。

誠如季羨林在《對我影響最大的幾本書》所言:「寅恪先生考證不避瑣細,但絕不是為考證而考證,小中見大,其中往往含著極大的問題。比如,他考證楊玉環是否以處女入宮。這個問題確極猥瑣,不登大雅之堂。無怪一個學者說:這太Trivial(微不足道)了。焉知寅恪先生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風。在這個問題上,漢族與少數民族看法是不一樣的。寅恪先生從看似細微的問題入手探討民族問題和文化問題,由小及大,使自己的立論堅實可靠。」

作者簡介:
馮天樂,台灣政治大學歷史學系博士、香港浸會大學中國文學、語言及文化文學碩士(優異)、香港歷史文化研究會理事、中國文化研究院「燦爛的中國文明」專題作者、香港電台節目《講東講西》客席主持、《協進之聲》編委。馮博士曾主持香港電台節目《中國點點點:閱讀中國》、新城電台節目《大中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