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香港故事

網課出現以後學生學習新的形態,遲早會出現,而且將會是學習方式一個重要的部分。這種道理,要說給外國的朋友聽,讓他們知道我們在疫情下的嘗試,遠遠超過對於Learning Loss的補償。

美國NCEE(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 and the Economy)的國際顧問委員會,下周開會之初,邀筆者用10分鐘介紹疫情下的香港教育。10分鐘,幾張PPT一下就過去了。但是一想,這是對我熟悉而又久遺的朋友講香港故事,值得認真思考與準備。以下算是筆者為那10分鐘作準備的一些思考。

香港的疫情,自從2020年初開始,已經經歷了30個月。簡單來說,這個城市已經在口罩後面生活了兩年半。期間長期停課,只有斷續的復課。最近半年,疫情又嚴重起來,不過已經大致恢復半天上課。在疫情之前,還有社會騷亂,也引致接近一個學期的斷續停課。連續3年,停課已是今天香港教育的常態。為了寫這篇文章,筆者請教了數位與比較多與學校接觸的朋友,筆者心中有問題。

毫不諱言,筆者看到許多在疫情中出現的、動人的、精采的事例,也感到應該把這些好的故事,起碼在本港廣為傳播。這也是筆者不斷在做的。因此,容易被人看成是香港情況的「好友」。「好友」這個股市名詞,有兩面性。一方面是樂觀看好,但是另一方面也隱含「其實並沒有那麼好」,過分樂觀,或者盲目樂觀。現在英語媒體有一個說法,叫做confirmation bias,自我肯定的偏見──有了偏見,於是選擇性地不斷吸收肯定自己的訊息。偏見於是在自己的腦子裏,愈來愈得到肯定,變成了一種固執;因為已經聽不進其他訊息了。

樂觀或偏見,認真自問

因此筆者的問題是:是否只看到令人高興的一面,而看不到令人擔心的一面?具體來說,是否只看到學校中好的例子,而看不到壞的例子?是否只看到有突破性的事例,而看不到保守滯後的一面?是否沉迷於發掘令人興奮的事跡,而忽略了令人難過的慘狀。對於這些,經過與數位朋友的推敲,筆者有下列的看法。

第一、什麼算好?什麼算壞?是價值觀的判斷。筆者的判斷:是否符合教育發展的大方向──是否有利於學生從被動變為主動?是否有利於學生學會與人相處?前者是關於知識與能力的獲取,看是否能夠趨向擺脫工業生產的模式;後者是道德品格的養成,看是否能夠擺脫只為個人爭贏的科舉心態。

第二、筆者在疫情中到過為數不少的學校,會不會只代表着學校現況的少數?疫情停課,使原來的學習模式無法進行,但恰巧又有了網上活動的可能性。前者出現了一個空檔,後者成為自然的填充。問遍各個方面,因為停課而覺得無計可施、束手無策的,幾乎沒有。香港教師沒有「躺平」。也就是說,「網課」已經成為常態。這在數量上應該是相當肯定的,但是努力的程度與成效,會有很大的差異;而且有研究顯示,這種差異正在擴大。

筆者在疫情中到過為數不少的學校,會不會只代表着學校現況的少數?(Shutterstock)
筆者在疫情中到過為數不少的學校,會不會只代表着學校現況的少數?(Shutterstock)

實體與網課,必然共存

第三、疫情下香港教育總的態勢,網課是不得已的權益之計(也就是說始終要回到原來的模式),還是因為網課而開闢了新的天地?這就牽涉到,學校裏面的許多「創新」,是否有生命力?是否蘊藏着未來?筆者這次請教的朋友,每人大都涉及數十所中小學,其中甚少重疊;又或者通過種種項目,接觸無數學校與教師。筆者也訪問過沒有參加任何項目的學校,甚至不見經傳的學校,都會拿出引以自豪的創新,讓人眼前一亮。大家都一致認為,有突破的學校,應該絕對不是少數。這些突破,有大有小,這很正常;但都看到學生更為主動活潑的一面。或者說,整個教育界的「勢」,是朝着健康的未來方向。所以筆者在不同的場合說過:香港的學校和教師,一腳踏進了未來。

第四、我們面臨的,不是網課與實體課之間的二選一,不是用網課取代實體課,而是網課必將成為必須。筆者認為,一個新的嘗試,不管是經驗還是教訓,都是寶貴的。這種嘗試,遲早會出現,因為它代表着未來;只不過因為疫情而催生了。因此,也不必介意在這個嘗試的過程中出現的缺失、阻滯、困難。一種全新的嘗試,一帆風順才怪呢!而在這個過程中,一定是有快有慢;一個偌大的體系,不可能要所有學校步伐一致。

第五、網上交往,已經成為常態,教師之間的交往方便了,網上的討論已經常化,而且參與的人數倍增。這是發揮了網上交往的優勢。在校內,師生、家校之間的交往也更實在了。但是,停課也窒礙了學生的實體群體活動。這將是後疫時代的一個大課題,不只是恢復群體生活,而是因為疫情而促使大家重新認識群體生活的意義和重要性。

第六、然而不少統計都顯示香港的中小學,對於種種情意方面的學習,頗為普遍。本欄已多次報道。缺乏實體的群體生活,這些人際交往的學習,竟然會蓬勃起來。這是香港以外的朋友很難理解的。我們自己也需要探索一下裏面的因由。

以上是筆者對於疫情下香港教育局面的「捫心自問」,也就是希望認真對待自己的思路與觀察;但是要對其他社會的朋友介紹這些觀察,卻需要另外一些思考。短短的10分鐘,只能是概括性的闡述,這不難。但是,在香港闡述的時候,聽眾下意識地就會用自己周圍發生的,來衡量這些觀察的可信性。他們會結合本校的情況,或者是在朋友圈裏面的耳聞目見,來決定自己是否接受這些觀察。

但是要說給國外的朋友聽,就需要有充分的證據,而且要從現象的根源說起,人家才容易接受,才容易明白為什麼這些事情會在香港發生。不然,就會覺得這些事情不太可能發生,單靠筆者平時的可信度,還是會有人覺得也許是過甚其詞,甚至認為是天外奇談,因為在他們的文化中,是不可思議的。

我們面臨的,不是網課與實體課之間的二選一。(Shutterstock)
我們面臨的,不是網課與實體課之間的二選一。(Shutterstock)

停課不停學,殊不簡單

要從根本說起。其中一位朋友提醒,「停課不停學」這個口號,在中國內地、香港、台灣都不約而同成為疫情下教育的戰略性方向。筆者在本欄多次提過的,西方社會(尤其是英語社會)把Learning Loss作為疫情下教育慘狀的概括,深究下去,就是一個假設:停課=停學。

「課都停了,還怎樣學習?」雖然其他社會也會推動網課,但是一般的想法,網課不過是實體課堂的代用品,希望追回失去的課時。也就是把學習與上課等同了。於是,是把實體教學搬到網上。而實際上,大家都知道,網課是網課,實體課是實體課,前者不可能完全替代後者。因為這是完全不一樣的學習模式,用實體課的標準來估量網課的成效,注定不達標,就永遠是loss。

也有需要說明,網課的出現,不在於純粹的傳遞知識。有很多方面,是實體課無法達到的。首先是學生學習的主動性。我們一般認為,學生在實體課堂的表現,是實在的,因為是在教師的鼻子底下看得到的,因而他們的學習是有效的;而學生在網課的學習,是不可控的,因此其成效也是莫測的。實際上,這是認為可控=有效。沒有教師控制下的學生學習,是怎樣的?在實施網課的時候,教師就很自然要考慮這個問題,也因此不知不覺的變成了學生學習的設計者。

因此,筆者所注意的,不是網課是否成功,而是網課出現以後學生學習新的形態。這種形態,遲早會出現,而且將會是學習方式一個重要的部分。這種道理,要說給外國的朋友聽,讓他們知道我們在疫情下的嘗試,遠遠超過對於Learning Loss的補償。

另一個根本,就是香港人的「執生」精神。不認輸、不服氣,善於絕處重生、樂於逆流而上。這一點,也許就更難與外國朋友說清楚了。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