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與教育 中學與西學

即使到了今天,學生是21世紀的心態,教師卻是20世紀的心態,家長更是19世紀的心態。中國人的習慣,用「讀書」作為上學受教育的代名詞,相信讀書可以「育人」,我們應該如何理解、改善?

談到中國的科舉,從民間選拔官員的制度,的確是當年影響世界的先行。但是,把這一套競爭性的選拔機制,搬進教育體系,卻與其他教育體系很不一樣。當年也許覺得是理所當然,但卻形成了與眾不同的教育概念,也就是至今不息的應試文化。這裏面,再把有關概念的不同闡釋、不同的基本假設,從另外一個角度,略加展開。

科舉制度  並非教育

假設一:科舉就是教育。這在以前已經討論過。即使在今天,還有不少論者,不假思索就把科舉當作是古代的教育,很少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一看。這個假設有很大的問題,不是理論的問題,也不是觀點的問題。

(一)科舉的目的,從頭到尾,都是為了選拔官員,並不是教育;

(二)科舉的確造就了一個頗大的士大夫階層,但科舉本身並不是一個培養機制,有別於西方例如英國培養精英的公學(public schools,英國私立名校的前身)。因此,科舉甚至不是精英教育。

(三)科舉只是考試,既沒有政府或社會提供的學習設施與資源,少數書院或者私塾提供的也只是應試的準備。假如因為讀聖賢書而有所得益(下面會論及),那只是副產品,不是科舉的設計。

這裏完全按當時的歷史現實,就事論事,並非用今天的觀點來評論科舉,也不是批評。如筆者曾所述,科舉在當時的確是選拔官員以「治國平天下」的絕妙機制,而且引來西方的羨慕。這裏只是想重覆說明一點:科舉不是教育。這與科舉的好壞無關。

香港大學的歷史,也頗能反映這一點。香港大學成立於1911年,很多人以為是英國殖民政策的策略,其實不然。

成立之時,英政府不予支持,幾乎完全靠香港與廣州的民間捐贈。成立之初的幾十年,一直是經濟拮据,入讀的人不多。原因很簡單:真要放洋,可以出國;唸了港大,不升官不發財,唸來做什麼?為什麼要進港大?家長送孩子進大學,目標是非常明確的:不是為了教育!

所謂「中學」,即中國的教育體系和理念,其實並不存在;存在的是科舉的體系與理念。(Wikimedia Commons圖片)
所謂「中學」,即中國的教育體系和理念,其實並不存在;存在的是科舉的體系與理念。(Wikimedia Commons圖片)

中學為體  西學為用

假設二:學校是科舉的繼承。看看歷史,在清末明初,當科舉制度消亡,學校制度自然而然就成了科舉的替代品。就是因為當時有機會參與學額的,都是飽讀詩書的「士大夫」,在他們心目中,就是上面的假設──科舉就是教育。概念上,學校要繼承的,就是科舉的「教育」。因此,科舉裏面擇優、淘汰的理念,也成為了理所當然的假設,因為這是「教育」的本體。也許沒有受到任何的質疑或衝擊,就搬進了學校。這並非筆者的臆測。

在1905年廢除科舉以前,1901年「清政府命令各省城書院改成大學堂,各府及直隸州改設中學堂,各縣改設小學堂……頒布學堂科舉獎勵章程,規定學堂畢業生考試後可得進士、舉人、貢生等出身」。可見「學堂」這個「新瓶」,裝的還是科舉的「舊酒」。科舉,仍然是「學堂」的靈魂。

那為什麼要設立學校?清末洋務運動提倡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就是因為西方有導致「船堅炮利」的「西學」,是「洋為中用」,因此需要模仿西方,設立新的機制與載體,培養新的科技工程人才,急起直追。

像最早的大學之一,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就是明確地申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保存中國文化的本體,學習西方的知識與技術。筆者的觀察,不客氣地說:所謂「中學」,即中國的教育體系和理念,其實並不存在;存在的是科舉的體系與理念。

筆者常謔說:即使今天,學生是21世紀的心態,教師很多是20世紀的心態,家長卻往往是19世紀的心態。

王賡武校長曾經說過,港大彷彿成了現代版的科舉。(文灼峰攝)
王賡武校長曾經說過,港大彷彿成了現代版的科舉。(文灼峰攝)

那是因為很多家長(即使在自己的事業工作中非常現代化),很容易把讀書升學,看成純粹是讓孩子社會上升的途徑。孩子學了些什麼,學得如何,不是他們的注意點。最重要是分數高、排名高、派位好,升學成功,也就是科舉的思路。那不怪家長,因為這是整個社會的文化氛圍。而事實上,就算是20世紀的後期,教育也的確是提供了社會上升的入場券。這入場券,並不代表學了什麼,而是代表可以進入什麼階層。

王賡武校長曾經說過,1960年代以後,由於有了政府的資助,不少出身寒微的學生,經過香港大學,成為第一代的華人高官;港大彷彿成了現代版的科舉。不過當時的港大,也產生了不少本地的專業人士:醫生、工程師,都是「西學」的產物。也可以說是不同年代的「科舉」作用,也就是「十年寒窗」的現代版。

讀書育人  內有乾坤

假設三:讀書就是育人。科舉的準備,基本上就是讀書與寫文章。至今,中國人的習慣,用「讀書」作為上學受教育的代名詞。家父3歲在揚州進入私塾,那是1922年,雖然沒有了科舉,人們仍然是按照科舉的要求,假設教育就是讀書、寫字。

《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寫毛筆字,完全是科舉的套路。家父的回憶錄有這麼一段:「實際上,父親(筆者的祖父)早已考慮到私塾已不合社會潮流,但他總以為能先讀些古典倫理書,可使我們先打下道德的基礎,然後再吸收新的文化。」這可以說是平民版的「中體西用」闡述。

看來,當時人們的假設:其一,「讀書」除了是準備科舉考試的唯一手段,還假設「讀書」是道德倫理養成的主要途徑。讀古代聖賢之書,就能為道德倫理打下基礎。

其二,所謂「中學為體」,就是說道德倫理是教育的主體,或曰「育人」。學校的設立,絕對不是否定科舉的「讀書」「育人」,只是增添了科舉沒有的科學知識;數學科學,放在教育的邊緣,只是為了實用,也就是「西學為用」。

家父10歲時,要從私塾轉到揚州中學實驗小學,就有那麼一段回憶:「要考進小學,除了中文之外,還要考算術;對於後者,我是一竅不通。故在讀私塾的最後一年,家裏又請了一位老師來替我補習算術……經過他的教導,我對加、減、乘、除的算式,很快就已熟悉;但對文字題的算術,還不能完全弄得清楚。」

結果,因為數學的文字題「答不出來,只好空着」,只能「備取」(waiting list)。但是作文,「夏日的晚上」,則寫了荷花、螢火蟲、星星之類,甚獲好評,終於被錄取,進了小學四年級。

作者認為,學生的學習生活不能局限於知識與技能。(Shutterstock)
作者認為,學生的學習生活不能局限於知識與技能。(Shutterstock)

這個過程,也可以說是「中學」與「西學」之間的掙扎──作文還是比算術重要。但是作文的內容,卻好像又與道德倫理關係不大。這就引起了筆者的思考。中國對「讀書」的重視,應該是大好事。內地朱永新的「書香校園」實驗,就是提倡讀書。

從幼兒到高中,學生每天讀一首詩──古詩、現代詩、英文詩──深受歡迎,有5600所學校參加。但是,「讀書」與學生的全人成長,或曰「育人」,是怎樣的一個關係,還需要探索。

進一步說,「育人」,泛指學生品德、倫理、情感、價值觀等的養成,是怎樣的過程?如何才能達到目標?我們其實知之不多。

這方面,全球正經歷新的覺醒。香港近年湧現的正向教育、社會與情緒學習、正念(Mindfulness)、學生福祉、品格教育、成長心態……等等,都是感到要「育人」,學生的學習生活不能局限於知識與技能。但是這些努力,而幾乎主要都不是靠讀書或者講授;而是靠經歷和體驗。

那麼,對於中國傳統相信讀書可以「育人」,如何理解?中國傳統文化裏,會不會還有許多我們不理解的乾坤?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