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在倫敦這樣一個地方,才會有心情專注地看《沉默之像》的紀錄電影,且對一個陌生的國度關心起來,同時明白現代人對生命價值的一些同情共感。
炎熱的前夕,步入蘇豪區某藝術電影院,看美國導演奧本海默去年執導的《沉默之像》(The Look of Silence)。此片在香港也上映過,但在繁忙的生活壓迫裏,關於印尼大屠殺的電影連想起也變得脆弱起來。原來勇氣都需要時間和心靈的空間。這跟我到訪柬埔寨罪惡館的可怕經驗絕對有關。記憶中血花四濺的課室天花板,把小孩拋到大樹幹留下的黑印,穿着的膠鞋踏過泥地上的白骨和遺骸⋯⋯訪後我把鞋和衣服都丟掉了,但棄不了心頭的悸動。
那些都不過發生在我的學生時代,想不到我們在彈着結他、哼唱校園民歌的當兒,那麼接近的地區竟然發生了赤色血腥與恐怖,銷殺了數以百萬計的生命。而我們還是到了大學時代,才認識這麼一個單一的「屠猶」事件。
忘記、忘記!?……
赤柬之前的印尼大屠殺,距今剛好50年,但我懷疑認識的香港人有多少。奧本海默的攝影手法雖然沉實,仍見跟監製華納·荷索深入人心靈的不毛,有十分相近的律動。同樣是尋幽探秘,但發現和追尋的卻是人心黑暗的深淵。鏡頭下的主要人物是個調配眼鏡的男人,他唯一的親哥哥被當作共產黨員人殘酷地虐殺了,死時十分年輕。男人從母親的哀傷中重覆聽那傷心的故事,心頭的重擔使他跟紀錄片導演一拍即合,一起尋找答案,而追訪者竟是當年親手殺害自己兄弟的屠夫。
電影海報最引人注目的是戴上了測試視力鏡框的受訪者。那張面孔毫無表情,但同時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除下眼框的屠夫曾經意氣風發,在鏡頭面前示範殺人的程式:頭、頸、四肢、下身⋯⋯還有被宰殺者的嚎叫。受害者其實不過是同一條村或小鎮的族人,甚至鄰居。膾子手知道他們的名字和背景,但就執着「共產黨人」的標籤作逐殺令。如此一個模棱、時而實得可怕、時而空洞如鬼幌的稱號,竟然蓋過了百萬條有血肉、有共同歷史的生命。
但調鏡師的追尋,在許多人的眼裏更是虛無。重覆的問題問屠夫:您殺人的時候感覺怎樣?是否內心有愧?有沒有人想過受害者的家人?良知的問題,似無還無;良心有多少斤?深深不忿與大惑不解,可以由問題來回答?如此的荒謬境況,使仇恨也變得柔弱無力。只能為要尋找一個說法?殺戮者望着鏡頭,對奧本海默難以訕笑:「去,去問美國佬。他們支持我們,是背後策動殺共產黨人的主謀!」
如果良心沒有多少斤両,是為了像秋菊一樣要求一個說法,那更抽象了吧?
鏡頭外重覆傳來清楚的聲音:「忘記、忘記;老遠的事情了;我們現在生活不錯吧;當權者還在,他們的選票多得很呢!他們很受尊重哩!您不害怕嗎?您住在哪兒?您哥兒叫什麼名字⋯⋯」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