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探討文化與教育的第四個層次:行為準則(behavioral norms)。前面三個層次──語言與文物、儀式與禮節、英雄與隱喻──大概都是一步步從表到裏,從看得到的,逐步到不容易看得到的。我們說「溢於言表」,前面三個層次,都是在「言表」中表現出來的。下面三個層次,是從管理學、組織理論裏面借來的:行為準則、共同價值、基本假設。「行為準則」則是從人們的行為中表現出來的。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疫情之下,香港沒有「口罩令」,但是99.9%的市民都戴口罩,雖然沒有法律的規定。戴口罩,變成了疫情之下香港人的行為準則。當然,那只是特定的時間、特定的情況下的短期行為準則。
因為疫情,世界各地有不少有關口罩的議論,有些還是頗有學術意味的。香港文化交匯,是一個很好的觀察站。疫情初期,很多在香港生活的西方人士,大多數不戴口罩。
有認為口罩是病人才帶的,沒有必要;有認為戴口罩是對人身的侮辱,甚至認為是侵犯人身自由。有一位從事理髮的朋友,就是因為一位外籍人士堅決不肯戴口罩,幾乎失去了常年的客人。
日本,從來就有戴口罩的風氣,或則為防花粉,或則因為傷風,或者為了禦寒。香港自從SARS之後,身體不適自動戴上口罩,已經很普遍。這的確是行為準則的差異,同樣一隻口罩,在不同的文化裏面,代表不同的東西。從口罩可見,一些行為準則,背後是有根深柢固的文化信念的;在日本文化裏面,理所當然,不需要解釋,一旦遇到另類文化,就會覺得是挑戰,很不想「退讓」。
口罩態度 文化差異
過馬路。在日本,如果是行人的紅燈,幾乎沒有人會走進馬路。而那「馬路」,在大城市如東京,也許只有兩三公尺寬;附近也沒有行進的車,人們就是自覺不應該過。在德國也一樣,「衝紅燈」過馬路的,絕無僅有。也是日本,在公共交通中,不會使用手提電話通話。在火車上,有急事,人們會自動走到車廂之間的通道才通話。這些,都不是法律的規定,但是人們自然而然地會遵守。說「遵守」,不太準確,因為不是因為規定而遵守,而是已經內化了的準則。不是因為人家覺得「你應該」,而是自覺「我應該」的行為。所以稱為「準則」。
這不是法律,不是規條,也沒有「獎懲」,而是不明文的、大家認為理所當然、不言而喻的行為「常態」。逾越了,就會被社會認為不妥。
很多香港人初到英國,看到人們到處在排隊,會覺得那隊進行得很慢。有一次看到有一位老太太,拿支票本開60便士買地鐵票(那年代的Zone One),還在不斷地與地鐵職員作聊天式的交談。後面排隊的十多個人很有耐性,非常寧靜,有些還在繼續看書。要是有人稍微露出不耐煩的動靜,比如發出輕微的慨嘆,又或者踮腳引頸探視,旁邊的人會報以白眼。
在香港,人的耐性是很短的,看電視,連繳交疫症唾液樣本要排隊都會有怨言。但是到私家診所輪候,空等一個小時,醫生才姍姍來遲,一點都不奇怪(也許是另有急務吧)。恐怕也是一直流傳下來的行為準則。
我的一位日本學生,長期在美國生活,回到日本,一次在地鐵兩腿交叉而坐,忽然走來一位老者,用手撥開她的雙腿,嘴裏喃喃地說:沒禮貌!沒禮貌!地鐵,每個社會都有不同的常態。倫敦,往往滿車的人都在看書,雖然近年因為新移民的驟增而不一樣。東京,超過半數在低頭睡覺,尤其是上班與下班時段。
時間觀念 習慣不一
時間觀念,也是行為準則的一種。難忘的是1990年,在美國要拿一個南美國家的入境簽證。知道是上午9:30開始辦理,於是9:00提前到了那個國家波士頓的領事館。到了門前,慶幸只有我一個。裏面沒有人,但是從鐵閘窺進去,看到裏面的時鐘只有8:40!幸虧有一點「族誌式」研究的習慣,覺得一定是一次有趣的經歷,就放輕鬆了。到了他們的9:00,沒有人;9:30,沒有人。我後面來了幾位同樣等待的人,我才放心──不是放假。裏面的9:35,有一名男子拿着鑰匙來開門了。排隊的人,有了一點小騷動,大概是覺得有希望了。誰知那男子進了門,又把門鎖上了。隔着玻璃,看到他進出裏面的房間,折騰了好幾分鐘,最後出來開了複印機。終於在門外給我們表格填寫。裏面的10:00,又有一位女士進門,進門就不見了,直至拿着茶杯送進每一個辦公室,才知道是一名女工。10:15(裏面的),有一位盛裝的女士進門,進入她的辦公室以後,那位男士才大開中門,讓我們入內坐下……其餘就不講了。
上面不厭其詳,是因為有了「研究」的心情,數據的記憶特別牢固(雖然其他的記憶難免逐年減退)。那是關於時間觀念的一種文化習慣,是一種行為準則。在那個國家來說,也許這是非常正常的,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講,是常態。
在英國念書的時候,有一次在學院的辦公室看到一張諷刺性的漫畫海報:9:00上班,8:30要到,必須趕在波士上班之前;8:30至10:00早餐、看報,不妨慢條斯理;10:15 Tea Time,不妨延到11:15;12:00準備午餐,直到14:00……15:15 Tea Time,可延到16:15;16:45,準備下班;17:00,準時下班。與熟悉的辦公室同事談起,都說與實際情況相差不遠。不過,那是80年代初期的事了,那是英國最沒落的年代。
考試作弊 陰陽奉行
筆者初進大學工作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情形。10:15與3:15兩個茶歇,雷打不動,是非常神聖的。午餐的時間,也似乎是可以無限延長的。這些,是那個年代的工作作息規律,行為準則。到巴黎的IIEP(國際教育規劃研究所)也是一樣,兩趟茶歇必不可少。但是也有同事回憶當年,那茶歇,是腦子最活躍的時候,是大家交流小道消息、交換學術訊息、試探見解的時刻,也是我們這些新入門的,與成熟的學者近距離交往的機會。說起來,有時候對於那兩頓茶歇,還有點期望呢。當年沒有發表論文的壓力,不像現在,多數人(尤其是年輕的同事)都爭分奪秒,忙於關門寫作。
行為準則,並不一定是「正確的」。例如香港地鐵,學了英國,手扶電梯上習慣了「左走右立」,雖然站裏的廣播,不斷在提醒,「切勿在電梯上走動」;而筆者的工程師朋友也說,在電梯上走動,違反了原來的設計,很危險。在東京也一樣,不過他們是「左立右走」。
行為準則,雖然大家都覺得是「正確的」,但並不一定遵守。就拿教育來說,「作弊」,從來就是大逆不道的,世界上大概沒有一個地方,認為學生作弊是應該的。但是,沒有作弊的學校,大概是沒有的;全球如此。不過,作弊需要偷偷摸摸,還是明目張膽,卻又是文化的另一表現。讀者也許都看過,每到考試季節,印度的考場外牆,往往會布滿了攀爬在多層窗口的家長、親戚、朋友,由場外往場內遞送答卷資料。
在四川閬中,參觀過當地的貢院,也就是考試院。可以看到當時的考試,是非常嚴格的。作弊可以砍頭,院裏還有當場的模擬表演,作弊者被五花大綁,推出處斬。
但同時,又展覽了古時形形色色的作弊手段,有些還頗有創意,有把長篇文章用蠅頭小楷寫在襯衣上的,有遠距離用飛鴿傳書的。可見,冒着砍頭的風險,還是會有人作弊。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