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高級的快樂──從陳芋汐的一番話説起

對於人類快感研究得最為深刻、拿捏的得心應手且付諸實踐的,並非那些有識之士,而是我們的商業機構和跨國公司。在資本企業的市場策略下,我們的社會老早就走向多巴胺的快樂模式,導致人們成為「娛樂至死」的生物。

當記者問中國跳水運動員陳芋汐,如此長期的刻苦練習,失去了同齡人的娛樂及享受,所求為何?她是如此回答的:「我須用大量時間去積累,去達成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比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更有意義,這是更高級的快樂。」

「更高級的快樂」?真有意思。

多巴胺vs.胺多酚

根據醫學研究,發現有兩種物質令人產生快感,一是多巴胺(dopamine),二是胺多酚(Endorphin),兩者產生機制不同,所帶來的快感也有本質上的不同。

簡單來說,多巴胺的快感來自外在刺激,例如享受美食、玩電子遊戲或者刷手機視頻,人體毋須付出,就能獲得快感。這種快樂偏於短暫,且容易上癮,例如網癮或購物癮等。

胺多酚的快感則來自內在動力,人體需要主動付出辛苦,得來不易,卻經久不息,具有提升身心健康的作用。例如剛開始跑步可能感覺疲累,但一旦到了某個點,體內就會分泌胺多酚,既可克服疲倦,也可帶來愉悅感及成就感,造就更好的自己。

令人產生快感的有4種荷爾蒙。(Shutterstock)
令人產生快感的有4種荷爾蒙。(Shutterstock)

兩者最大的分別在於前者是短期刺激快感,後者是延時快感滿足;前者是先甜後苦,後者是先苦後甜。值得留意的是,兩者均是人體心理/生理所需,乃平衡互補,鬆馳有度的動態關係,過猶不及都會對身心健康有所損害。

如此來說,陳芋汐所追求的的高層次快樂,並非來自多巴胺式的淺薄快感,而是源自胺多酚所帶來的持續及深度快樂。雖然陳芋汐在奧運過後依然會享受美食,依然會去迪士尼樂園玩耍,如此也說明兩種快感可以平衡共存,但我們必須弄清楚兩者具有本質上的不同。

這方面陳芋汐心裏肯定是非常清楚的。

人生起伏  歷史興敗

如斯道理並不艱深,古人早就說出如此規律,只是欠缺科學認證而已。這裏包括「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囊螢映雪」、「孫敬懸樑」、「陶侃搬磚」、「臥薪嘗膽」、「窮而後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也包括了大俗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不肯吃苦而貪圖逸樂,那無論是個人、群體還是國家,都將一事無成,更可能面對衰退和失敗。我們的世界如何變化,都無法超越如斯規律。

寫到此處,我不禁想起了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窯洞對話」。1946年,教育家黃炎培在延安窯洞中跟毛澤東有過一番建議。他回顧歷史,認為「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故此一個政權必須勇於自我革命,減少惰性,保持良好的奮鬥精神,才能長治久安,才能擺脫盛衰周期的支配定律。

這些安邦治國的大計,如果還原到基本因素的話,也是追求多巴胺或胺多酚的區別。究竟我們追求的是該哪一種的快樂?渴望的是哪一種的人類素質?無論是個人、群體,還是國家,都無法避開這個重要問題。

描繪教育家黃炎培在延安窯洞中,跟毛澤東建議的畫像。(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
描繪教育家黃炎培在延安窯洞中,跟毛澤東建議的畫像。(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

追求多巴胺的社會

對於人類快感研究得最為深刻、拿捏的得心應手且付諸實踐的,並非那些有識之士,而是我們的商業機構和跨國公司。在資本企業的市場策略下,我們的社會老早就走向多巴胺的快樂模式,政治、宗教、文化、新聞和教育都自願地成為娛樂的附庸,導致人們成為「娛樂至死」的生物。

「娛樂至死」是美國著名作家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於80年代提出的觀念。在《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一書中,他提出了「奶嘴樂理論」,認為資本家只要給普羅大眾那些「安撫的奶嘴」,就能讓人沉迷於低廉的快樂,從而喪失思考能力和階級躍遷的欲望。

《娛樂至死》書影。(博客來)
《娛樂至死》書影。(博客來)

那何為「安撫的奶嘴」?尼爾·波茲曼所指的就是電子媒介。他認為每個時代的媒介形式都影響了人類看待和了解事物的方式。當電視佔據了文化中心後,因其技術特徵,將一切內容以娛樂方式予以表達,令人捨棄思想,追求暫時的視覺快感,最後很可能導致文化和思想的消亡。

如今「娛樂至死」的觀念並未過時,不同的只是媒介形式改變了而已。80年代波兹曼所警惕的是電視對人們的戕害。時移世易,如今單向的電視變成向雙向的智慧型手機,電子遊戲和網絡文化成為我們最新的奶嘴及鴉片。

手機和網絡的出現,改變了獲取訊息的媒介,也改變了人類的知識結構。如今稍為長篇的文字沒人想看,標語式的短句或誇張的警句才能勾動人心,趣味成為賣點,內涵必然犧牲。人們看似接觸更多資訊,卻缺乏分辨能力,在享受方便和娛樂的同時,也承受了「必要之惡」,成了多巴胺的奴隸,所得到的只能是暫時、虛幻及沉溺的快樂,其代價是重大的。

Pawel Kuczynski描繪現代網絡文化對人類的傷害的畫像<I>Perfect garden</I>。(Facebook)
Pawel Kuczynski描繪現代網絡文化對人類的傷害的畫像<I>Perfect garden</I>。(Facebook)

雖然被人批判為技術悲觀主義者,但這卻是對波兹曼的誤解。因為他是希望社會注意科技所帶來的危害,對於每一種新技術,我們都要去細察、批判和控制,而不是全然接受,繼而沉迷和沉淪。

面對娛樂至死的大環境,波兹曼畢生都提倡口語和寫作,認為文字是思想和文化載體的絕對主力。他認為按邏輯且有序排列的文字不僅便於核對或辯駁,而且在閲讀的過程中,讀者必須跟隨作者的思路進行思考,如此可令人變得嚴肅而理性。

反思

內地有句流行語說得妙,「少年只知多巴胺,中年才懂內啡肽」。追求哪種快樂,不僅決定了個人的生活品質,同時也決定了人的層次。雖然如此,我依然不感樂觀,因為決定社會方向及人類素質的並非知識和思想,而是科技和技術。如今後者幾何級的進步,帶來更多方便,多巴胺式快樂也將繼續蔓延,成為人們唯一的精神奶嘴,令我們繼續快樂地沉淪。

本地的文化前輩古兆申先生早就作出如此預測,對手機世代深感悲觀。他認為「手機世代多半會想,Google一下答案就出來了,又何必花時間去讀書呢?但資訊並不等於學問、思想和智慧。後者包涵了道德、理念和哲學,以及對個體生命和人類整體有益的重要價值。這些元素,可以塑造我們的人格和精神,加深我們觀察及思考事物的廣度和深度。如果我們缺乏這樣的基本功,我們就無從分辨互聯網信息的好壞真偽,更枉論對社會、政治現實的正確觀察。」(參閱〈盲從網絡,還是回歸文字?──從社會運動時期的一幅油畫說起〉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