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細析

不管如何,社會變了,教育也要變。考試必然是首當其衝。人工智能的出現與迅速發展,不由分說地把考試這回事逼到了牆角。

上周談到人工智能對教育裏考試的概念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衝擊。這種衝擊不是工具肆虐,而是考試的概念已經不適應變化了的社會,是工具揭露了考試不合理的本質。本欄曾經不斷分析考試的性質,但是最近有點醒悟:文章寫的,與讀者心裏想的,會有一段距離。考試這件事,已經深深滲透到我們的靈魂裏面,這裏嘗試作一點細緻的分析,算是對多年的思考作一種整理,也加進了筆者近來一些新的體會。

先說古代。中國古代的科舉,是一個嚴格的篩選機制,但它的功能很明確,就是選拔官員,再無其他目的。然而,那是世界上文官制度的始祖,選拔的根據是文字,是讀和寫,因此人們把科舉當成是中國古代的教育。那是誤會,不過也可以說是歪打正着,因為科舉的確影響着華人社會後世的教育觀念。

有論者認為,由於科舉,中國的文化得以源遠流長;也有論者指出,科舉塑造了知識分子這個階層,比其他社會早了幾百年。這些可以說是科舉的功績,也是科舉得到很多讚頌的原因;但這些都是副作用,不是科舉原來的意圖。

文科科舉着重讀書與寫作,促成了「唯有讀書高」的社會意識,因而產生的知識分子「五體不勤,五穀不分」,而且似乎以此而自傲。有論者認為,這是中國古代科技沒有進展的原因,因此抵擋不了十九世紀末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最近幾十年,科技落後不再是中國特色。不過,重視學術性的大學,輕視技術性的學校,仍然是華人社會普遍的教育觀念。

現代華人社會教育的擇優汰弱意識,與科舉沒有兩樣。(Wikimedia Commons)
現代華人社會教育的擇優汰弱意識,與科舉沒有兩樣。(Wikimedia Commons)

古代科舉:單一跑道的擇優汰弱

然而,科舉更大的影響,是它的功名話語。這可以用四點說明:一、科舉是一場擇優汰弱的競爭遊戲,大家都在單一跑道上爭先恐後;二、中國人因此不怕競爭、擁抱競爭;三、也因此重後天,輕先天,形成了不避艱苦,勤奮努力的民族特點;四、只講功名,不顧內涵;考試成敗與學問高低,不一定有實質上的關聯。這些都滲透在我們今天的教育觀念裏面,是科舉帶來的,也是今天華人教育的特點,其他社會不一定有這樣的文化意識。

現代華人社會教育的擇優汰弱意識,與科舉沒有兩樣。對於華人社會來說,教育就是這樣的;也很願意把自己的子女送進這個機制,即使子女在這個機制裏面遭受折磨,也覺得是預期的、必然的。可以說,在華人社會,人們都馴服於這種擇優汰弱的教育形態。

「虎媽」也可以說是這種文化的反映,西方的家長就很少是「虎媽」。不明白的外人會覺得難以理解:為什麼會願意讓自己的子女送進「虎口」?雖然「虎媽」自己也會不滿教育的現實。說來奇怪,即使大多數人都不滿現狀,卻沒有人有能力去改變現狀,就算是最強而有力的政府。只能夠說:這是文化。文化的威力超乎任何個人甚至政府。

然而,教育一定要是擇優汰弱的嗎?筆者提過,在東南亞的佛教學校,例如緬甸、老撾、柬埔寨,今天仍然容納着很大數量的學生,他們有相當全面的現代化課程,也有嚴格的品格要求,卻沒有篩選的目的。在許多伊斯蘭社會看到的宗教學校,可蘭經是必然的課程;有些純粹是研讀可蘭經,但也有提供全面的現代課程。不管如何,就是沒有篩選的目的。這裏舉這些例子,旨在說明,即使是從古代流傳下來的「學校」,也不一定有篩選的成份。也就是說:考試,並非教育體系必然的要素。

「虎媽」的現象,超越了一般工業社會家長對教育的功利主義。(Shutterstock)
「虎媽」的現象,超越了一般工業社會家長對教育的功利主義。(Shutterstock)

現代考試:功利主義的分類分等

然而,工業社會的發展,帶動了學校制度的出現。筆者在不同場合提到,一般會把現代學校制度的出現,追溯到1870年英國的《初等教育法例》,第一次出現由政府介入的全民學校制度,目的是培育配合經濟發展需要的各級各類勞動力(今天叫人力資源)。

把人類分類分等,考試就成了必須的篩選機器。一百多年以來,這種教育制度的經濟話語不斷流傳和加固,而且更因為上世紀60年代「人力資本」理論的出現,堂堂正正成為了政府資助與發展教育的理由。這也影響到他們的學校、教師、家長,都或多或少帶着功利主義的眼光來看教育。而這種經濟話語,在實施層面需要依靠考試的甄選作用。

要命的是,在中國,古代科舉的甄選意識與工業社會的甄選意識不謀而合,跨時代巧妙地融合,形成了華人社會普遍的、特有的應試文化。也就是說,華人社會的應試文化,其實是工業社會經濟話語的加強版,是雙重的功名話語;「虎媽」的現象,超越了一般工業社會家長對教育的功利主義。

在華人社會的現實生活中,甚少有人可以避開公開考試──在香港是DSE。沒有DSE,香港整個學校教育,起碼是中學,就會沒有了主軸;大學也會不知道如何收生。沒有了學歷依據,很多用人單位都會覺得無所適從。

但是應試文化的影響,遠遠超過公開考試。曾經聽過有小學規定每科「每周一小測,每月一大測」,那是學校內部的決定。學校領導也許覺得,測得頻密些,學生就勤力些;測驗,是學生勤奮的保險。教師會問,不測驗,怎麼知道學生學得怎麼樣?

香港20年前改革的其中一個重點,就是把原來的三個公開考試縮減成一個。(Shutterstock)
香港20年前改革的其中一個重點,就是把原來的三個公開考試縮減成一個。(Shutterstock)

應試文化:雙重劑量的甄選意識

若是沒有測驗考試,家長也不放心:「我怎麼知道我的孩子學成怎麼樣?」考試和分數,成了他們對子女關懷的焦點;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子女到底學到了什麼,或許也不在乎,只在乎分數。

學生自己也給考試綁架了。他們的成敗觀,就是由考試決定。本欄常說,學生的價值觀被分數騎劫,分數高就自以為了不起,分數低就抬不起頭。

不過,香港有個別學校,因為學生的特殊需要,不考DSE;也有極個別的家長,鼓勵子女在DSE之外走自己的路。這些學校和家長,是真的勇士;而事實證明,這些年輕人,並沒有因此失去前途,又或者抬不起頭。這樣的例子愈來愈多。筆者在這裏並非要勸說學校和家長在DSE之外另尋出路,只是說明,DSE能夠提供的主要在教育體系內部(能夠升入大學),並非年輕人唯一的前路。試想:30歲、40歲的人,還有誰會關注你的學歷──DSE什麼成績?大學GPA多少?

其實,香港20年前改革的其中一個重點,就是把原來的三個公開考試縮減成一個。小學沒有了升中考試(或者測評)的壓力,給許多學校釋放了大量學習的空間。當然,並不是每一所學校都懂得善用這個珍貴的空間。政府還需要學校「交分」,而有些學校又會把「交分」當作首要的任務,因而重視考試。

再看遠一點,新加坡近年的教育改革,盡量減少考試,小學低年級基本不考試。中國內地也規定小學三年級以前不准考試,雖然實施的狀況會有參差。南韓要求初中三年起碼有一個學期不考試。這些都是非常漫長的改革過程中小小的起步,但這個趨勢一定會迅速蔓延,香港在哪裏?

不管如何,社會變了,教育也要變。考試必然是首當其衝。如上周所論,人工智能的出現與迅速發展,不由分說地把考試這回事逼到了牆角。在工業社會巔峰時期出現的現代教育制度,就像工業生產的流水線,沒有考試,就沒有了質量控制,也沒有了篩選。教育作為一個「生產」過程,會陷入根本性的危機。

我們面臨的正是這樣的危機。許多大學、許多國家的學區,都在為這種危機而傷腦筋。進退失度,欲收還放。

怎麼辦?下周再議。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