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何培斌教授之名久矣!
好幾年前,他曾為新亞校友會帶隊,前往敦煌參觀。我後知後覺,報名時,旅行團已滿額。那一趟,跟他擦身而過,錯過了一個大好的學習機會。
2019年5月,到山西去,隨着林徽音的足跡,看唐代建築。抵太原後,第二天便直奔南禪寺、佛光寺,參觀了中國現存最古的唐代木構建築,一償多年的宿願,然後跑到五台山去,轉了一圏……接着是應縣木塔、懸空寺,還去了雲崗石窟。隨團的導賞員,介紹有關的建築,極為精準詳細,原來,他曾跟隨何教授帶領的山西導賞團,有機會「偷師」學習。
自1992年開始,何教授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建築學院,曾任建築學院院長,培育了不少建築專才。2017年,他從中大退下來,為照顧年事已高的母親,他返回新加坡,擔任新加坡國立大學設計與工程學院建築系系主任。
近年,我迷上建築,一直都想訪問他,然而,苦無機會。
近日,他回港探望親友,機緣巧合地,得朋友引薦,大家相約在堅尼地城碰面。在一間雅致的咖啡廳內,我們聊將起來,從他的學生時代談起……
家學淵源、夢想當建築師
何培斌教授祖籍福建廈門,出生及成長於新加坡,念完中學後,往英國愛丁堡大學修讀建築。他父親也是個建築師,「爺爺早就過身了,父親在1942年跟隨叔公何葆仁,往重慶中央大學念建築,師承劉敦楨。返回新加坡後,他也設計了兩、三個富有中國特色的建築,例如中正中學、中華總商會,以及光明山普覺寺等。」正是家學淵源。
早在上世紀30年代,建築界即有「南劉北梁」之說,南劉指的是劉敦楨,北梁指的是梁思成。劉敦楨是中國建築教育的創始人之一,也是中國建築歷史研究的開拓者。
談及乃父,何教授也提起了叔公,「他在復旦大學念中文系,作為學生領袖,積極響應五四運動,帶領上海的學生罷課……1919年6月,曾獲孫中山先生接見。」何葆仁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1920年他遠赴美國,在華盛頓大學讀商科,其後又進入伊利諾大學研究政治、經濟,獲碩士、博士學位。1924年,從美國歸來,任復旦大學教授,成立政治系。一年後,他返回新加坡結婚,曾任新加坡華僑中學校長,之後進入銀行界工作。
何教授亦年輕有為,大四時,他設計了一個學生設計項目,「構思非常環保、低碳、利用太陽能……」結果獲得了皇家建築師學會學生設計(科技)獎;至大五,他又設計了一個「中國文化中心」。
「我雖然在西方念書,但擁有中國文化的基因,希望在建築中滲入中國文化的元素。有些東西比較普世性,但有些則與文化息息相關,具備中國人特有的情愫。」1984年畢業後,他隨即在愛丁堡當建築師,後來因父親身體欠佳,遂返回新加坡,任職於新加坡建屋發展局。
從小就想成為建築師,然而,夢想成真後,卻發現理想與現實總有一段距離。他慨嘆,「當建築師,沒什麼樂趣可言,大多是以地產商、業主的意見為依歸,根本無法自由發揮,將自己的理念體現出來,呈現於世人眼前,所以我愈做愈悶。」他直言不諱。
深入探討、建築文化內涵
1987年,何教授毅然離職,接受新的挑戰,一頭栽進學術的世界,他前往英國,在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修讀建築史,也研習藝術、歷史、人類學和宗教等不同的課題。「再冷門的專題都可以研究,每完成一項研究,就能把自己的知識往前推進一步。」他的研究專題是唐代的佛教建築。
為了撰寫博士論文《隋唐時期的中國佛教寺院建築:空間概念研究》,他在1988年跑到北京去,躲進圖書館找資料,也曾前往敦煌、山西等地考察。說起敦煌,他難掩興奮之情,「我從北京用了66小時坐火車到柳園,再坐2個小時的汽車,穿越浩瀚無垠的『沙漠』,才到達敦煌鎮。」在這個絲綢之路上的小城,他住在飛天賓館,距離莫高窟,大概20公里。
「當時,敦煌研究院的院長是段文杰,他的辦公室仍是一間土屋。」那些年的敦煌,跟現在的敦煌,完全不一樣。
「我記得梁思成第一篇論文,寫的就是《我們所知道的唐代宮殿和寺院》。」何教授指出,梁思成曾到過佛光寺,卻沒到過南禪寺,也從未到過敦煌,他的研究資料大多來自文字、圖片的記載。
他坦言,「我們不知道的,實在太多了。『會昌滅佛』時,唐武宗下令拆毀了多少佛寺?根據記載,當時全國有五萬多所寺院,現在只剩下兩、三間……也許,我將來要寫一篇《我們不知道的唐代宮殿和寺院》。」
他的研究方向,就如他所說的,「我不是要看真正的寺院建築,而是要看古人何講述那些寺院,他們曾親自去過,而且撰寫文章,我要看他們如何描寫寺內的壁畫、塑像,甚至法會……」例如成都的大慈寺,因有唐玄宗題額,故「不在除毁之例」,是當時成都唯一保存下來的佛寺,也是蜀中規模最大的佛寺,內有120多個寺院,而且壁畫甚多。宋范成大《成都古寺名筆記》對大慈寺壁畫作者及內容也多所記載,蘇軾與弟蘇轍曾遊大慈寺,也稱頌其壁畫「精妙冠世」。
「我看寺院的角度,不單是看它的建築,例如斗栱、屋頂、樑柱。我是從人文的角度去看佛寺,所以我閱讀了不少古代文獻,也鑽研了多部佛經。我不執着於寺院建築的外形,而是注重其內在的精神面貌。」頓了一頓,他繼續說下去。
建築文化是文化的紀錄,也是歷史的沉澱。他認為,建築並非單純的蓋房子。一個時代的建築,反映當時社會的價值觀、審美觀,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可是,大多數人只關注建築物呈現出來的外在結構,反而忽視了建築的神髓。
選擇中大、開展不同工作
何教授取得博士學位後,於1992年來到香港,他選擇了中文大學,在建築學院擔任教授,自此,開展了不同的工作,包括教學、研究、考察,以及保育等。
「我喜歡香港,在這裏做中國建築的研究,比較理想,也有地利。」他笑着說。
他教授中國建築史、建築設計……除了佛教寺院建築外,他開始了村落的研究,多年來,在香港、廣東、福建、台灣等區域,曾考察了60多間天后廟。研究凝聚了不同的學者,其中有人類學、歷史學家,也有研究建築的學者,大家合作,做比較研究。
談到當年的研究,他笑着說:「研究建築的聚焦於觀察廟宇的外形,『眈天望地』;歷史學家主要看碑記,至於人類學家,則爭取時間與廟祝『傾偈』……我也喜歡看碑記。大家往往在睡覺前,圍坐在一起,彼此溝通交流,聊過不亦樂乎!」他覺得這種跨學科的研究,非常有意義。大概在1993至94年間,他與人類學教授合作出版了一本書──The Goddess of Heaven,記下研究成果。
早在1992年,何培斌已開始安排課外活動,帶學生返內地考察,曾到過廣東、廣西、福建、江西、安徽、浙江等地。「每年都安排一團,主要是帶大二的學生,還有其他感興趣的學生也會參與。」學生每次都要做作業,觀察生活與空間之間的關係。
這些活動備受歡迎,學生都喜歡跟隨他去考察,通常有60多人,有時甚至有近百人。有一次在江西,80多個人,住在村內3天,視察村民建屋。他仍記得,最後一日,村民搞慶祝會,「他們遞上『土炮』,先用筷子餵客人吃肥豬肉,然後才飲酒,我們不敢吃豬肉,但一喝酒,就心知不妙。如果醉倒,就走不回去,有一個女學生,平時不懂說普通話,但飲醉之後,卻不停講普通話,實在好有趣!還有一次在梅縣,大家一齊放煙花和炮竹,香港學生從未玩過,所以大家都好開心……」回想那些年的活動趣事,何培斌邊說邊笑,細細道來。
此外,他有一位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的朋友,安排了一個夏季課程,8個教授,帶着12個博士生,在西藏遊走了6個星期,參觀了多間寺廟,「在每間寺院內,我負責講建築,也有其他教授講壁畫、談宗教儀式,以至社會歷史……好全面!」他們坐在吉甫車上,攀山越嶺,走訪不同的廟宇,晚上則住在寺外的營地內,有人負責紮營,也有廚師同行,在每間寺廟大概逗留2、3天。
除了考察活動,何教授在歷史建築保育方面,也投入了不少精神和時間。「從2003年開始,我已做了十多二十年。保育的範圍比較廣,可以做多方面的研究工作。例如歷史研究,或是作實際的視察,看看哪些地方需要修補,甚或研究修補的方法。」
近年,他參與不少政府的活化歷史建築計劃。「在新界的,如舊大埔警署、綠匯學苑、元朗新田大夫第;在市區的,如PMQ、中環街市、灣仔藍屋、油街文化中心,還有芝加哥大學香港校園、虎豹別墅等。大大小小的Project,接近100個之多。」他一口氣道出多個項目,如數家珍。
此外,他也身兼多職,一直參與不同委員會的顧問工作,例如擔任古物諮詢委員會、城規委員會顧問,以及衛奕信基金會主席等。
建慈山寺、傳統現代兼容
在中大校園,遠眺大埔方向,都能遙望到一座巨大的白衣觀音,屹立山中,俯視蒼生,指拈智慧寶珠,手持淨瓶,這尊76米高的觀音,坐落於大埔慈山寺。
眾所周知,何教授是慈山寺的建築設計及造像總顧問,這個項目則由李嘉誠先生委託建造,歷時12年始完成。
低調的教授和城中的富豪,卻因一座寺廟而結緣,何培斌也感到非常奇妙。「我的博士論文研究唐代佛教建築,一直覺得研究歸研究,完全沒想過有機會營建一座唐代風格的建築,很難得!」
慈山寺的設計和布局,取法唐、宋、遼、金歷代的寺院建築。何培斌指出,天台宗是中國最早成立的佛教宗派,圓融是天台宗的大義,「設計慈山寺背後的理念,就是『圓融無礙』,將不同的元素建構成一個完美和諧的建築群。」
慈山寺的布局,分成三區及三大軸線,主建築朝中軸,左有白色觀音像,右為僧寮。源自船灣海的中軸引領訪客,步進寺院的核心,第二條從山上經觀音像斜下,兩軸在三門附近的庭院匯合。
「慈山寺絕非一座百分百仿唐的佛教寺院。」何教授暫釘截鐵地說,「建造一個仿唐建築不難,可是建構一個融合傳統與現代的建築就絕不容易。」在傳統與現代兩者之間,如何取得平衡而又不失「唐風」,是一大挑戰。
最後,他們選取了不純用「木結構」的方案,利用實木包裹鋼鐵結構,「柱子為鋼造,柱身包以深褐色非洲紫檀木,柱座則包以石。簡單來說,外面傳統,裏面現代……」由於寺院的建築是鋼結構,可以省去中國傳統的「斗栱」支撐,屋脊則參照唐朝的鴟吻式樣。
「晚上,光線從屋檐滲出來時,屋頂就像浮在殿上。」也許,多數人沒機會在夜間進入寺內,大抵只能想像那幽玄之美。
慈山寺的建築群有3個主色調,包括紫檀木的啡色、屋頂瓦片的銀灰色、山嶺園林的翠綠色,牆壁與地面鋪則以素色及白色為主,整體設計簡樸而古雅。
參拜之路,始於山門,檐下左右,各有金剛力士並列,面向南方,「力士的造型,參照日本奈良東大寺南大門著名的金剛力士像塑造。」山門也作三門,跨進三門,就意味着告別大千世界,放下塵世的種種煩惱,開始一段清淨之旅。穿過山門,眼前的庭院,名曰歡喜地,置身其中,四周建築一覽無遺。在通往彌勒殿的高高石階之下,有半月形蓮花池,清靜莊嚴。
彌勒殿亦稱天王殿,為中軸的第二重殿堂,以南禪寺的大殿為範本,殿內空間軒敞、渾然一體。「殿內正中,供奉彌勒菩薩,體態清秀,屬隋唐時期流行的造像風格。四大天王分列兩側,與彌勒背向而立的,則是身穿盔甲、手持寶杵的韋馱,面向大雄寶殿。六尊塑像全屬彩繪樟木雕塑,採用啞色,與寺院樸素的精神相契合。」彌勒殿的右側為鐘樓,其下為地藏殿,左側有鼓樓和藏經閣。
經過開闊的大庭院,氣勢宏偉的大雄寶殿在望,其建築整體形態,均以佛光寺東大殿為藍本,按比例擴放三成,同時亦參考奈良唐招提寺金堂之比例,再現唐代建築的風采。
「殿內有三尊佛像,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與藥師佛巍然趺坐,寶相莊嚴,頭頂的華蓋,雕工細膩,閃閃生光,跟黑色的天花形成強烈的對比。」殿堂東西兩側,列有青銅鑄造的十八羅漢。佛座後屏障處的經變圖,以現代科技複製,取材於敦煌莫高窟壁畫──榆林第25窟北壁的「彌勒經變」及第3窟西壁的「文殊經變」和「普賢經變」,是敦煌壁畫的代表作。殿旁別有廊道,可通至位於寺院另一軸線上的觀音像。
大雄寶殿東側旁的普門,即觀音殿,殿內供奉如意輪觀音,殿前是圓形的洛伽池。池壁高約半米,池分內外兩池,作同心圓狀,池水由內池湧出,向外池流動,復經外池溝槽匯入地下,再經內池中心湧出,池內活水生生不息,循環不已……充滿禪意。
「寺內亦設有迴廊,設計以奈良法隆寺為基本藍本,並參照青海樂都瞿曇寺。大雄寶殿和彌勒殿兩個主要院落,以迴廊相通,連接寺內的鐘鼓樓,形成了一個串連圍合的連續空間……」說起慈山寺,何教授侃侃而談。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一切事物皆由因緣而生。慈山寺的建成,亦可作如是觀。
建築藝術、說不盡的故事
眼前的何培斌教授,架着別緻的眼鏡,目光穿過鏡片,漾着笑意,毫無架子,說起話來,風趣幽默、直接了當。
如果說「建築是空間中凝固的音樂。」跟他聊起建築來,也有點繞繚不絕的況味。
無論是個人的學習旅程,還是考察活動的點滴,他娓娓道來,份外親切動人;尤其是慈山寺的建築設計,更教人心神嚮往。
時間溜得飛快,轉眼間,我們已談了接近兩個小時。我不像訪問,倒像跟一位平易近人的老師聊天,輕鬆而自在。
跟何教授道別後,我已開始期待,下次再見時,可以聽他談建築、論藝術、講故事……說不準,有一天,還能跟隨他帶領的參觀團,到處遊歷,探索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建築文化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