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幾乎視病房為己家的醫務人員,我是由衷的敬佩。每天上班回到負責的病房,病友就像是自己的家人;量度、照顧他們的肉身狀況,呵寒問暖。下班以後還會想起哪號病床的退燒了沒有,試藥的情況怎樣;知道那些失去了生存意志的,隨時會撒手塵寰。工作時段,一個跟着一個的把布簾拉上;病人去世了,簾後傳來安靜的各種宗教儀式,圍繞着一副自己曾經照料多時的身驅,還有曾經順應、掙扎求存的靈魂。
死亡乃生命的重要部份
這個夏天,幾樁喪事。我也曾進出醫院,探望年長身弱的、壯年患上肝癌腦癌的病友。他們全都表現了安寧護理師、加護醫師及牧養關懷工作者常見的臨終反應。難道生時我們都各有姿彩,但離世時卻都一樣?師母80多歲,疾病情況欠穩,體力顯然日衰,睡眠時間愈來愈長;食慾減退,終日臥床;褥瘡的痛楚使她流淚。有時睡醒了看見我們,她會安慰來探病的人說人都會有離去的一天,着我們不要難過。一個下午她醒來,談起她幼年的日子和早年出家的父親,好奇他的法號和寺院的地點⋯⋯她臨終的表現,跟安寧護理者的預測和觀察一模一樣:呼吸逐漸停止,神情漸歸平靜安詳,蒼白但年輕。
我們都犯了一個毛病,即阻止垂死者談及自己的臨終心願,包括喪禮儀式,財務安排以及其他,不願他們往那可能快將出現的情況處想,繼而避開,甚至阻止他們多談或多有顧慮。凡此種種,都是因為沒有接受死亡為生命歷程的重要部份,諸多忌諱,反而導致失去了詳和,以及更適乎病者心意的安排。
生時大同小異 死亡各有態度
出生不是人所控制的,舊存在主義者說我們是被拋進了世界,沒有選擇。生存的日子可以日復一日的定義自己,唯到了生命的終結,又交到他人手裏有待安排、決定。安樂死或自主臨終的醫療計劃可是高度文明的表現,於近年全球人口老化的世界裏助己助人。或許也可倒過來說,生的情況各人大同小異,對於自己的死亡則各有態度,要強行一體化的處理不過是出於對死亡的集體排斥、忌諱、規劃與管理。
剛離世的醫生朋友年不過50,是個出色的病理學者;他患上末期腦癌,但生存的日子是同樣病情的人的兩倍。他自己的醫療知識使他清楚病情的轉折,藥物的反應和效果。他最後的一張照片,是他在病床上注視手提電腦,一副理性的態度。醫生選擇全情投入了解自己的病況,對自己的財產、實務及後事的安排不予處理,家人心理擔憂將來的稅務,但同樣不敢提起。其後遇上的複雜事盡在預料之內。
醫療人員近年口中的,將死亡「正常化」,其實是說醫療化,跟病者和家人磋商,告知病情預計,和各種醫療、加護甚或善終安排的評估。唯心之所安,在技術問題也在意義問題。意義涉及個人歷史的過去、現在及未來。回憶中的情景,心之悔疚與所安,未竟之事之遺憾,皆在乎當下的心境。在病況中原來也在進行一項至為重要的生命任務,旨在泰然與釋然。
(封面圖片:Pixabay / CC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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