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之光」,有何不妥?──也談黃秋生「怪異」評論背後之玄機

雙重標準,真是港式世界公民論的核心元素,相當站不住腳,也無比「怪異」。但用在嘲弄或批評自己的國籍和同胞上,卻如此理直氣壯,正義凜然,仿如站在虛浮無根之高地上的道德判官,着實令人speechless。

在本屆奧斯卡頒獎禮上,華人女星楊紫瓊以《媽的多重宇宙》成為首位華裔奧斯卡影后,也是繼21年前荷莉貝瑞(Halle Berry)後,第二位非白人演員封后,由此被外界譽為「華人之光」。

移居台灣的香港藝人黃秋生對此稱呼大搖其頭,認為「不太能理解」,感覺「怪異」,因為奪得奧斯卡獎和種族膚色毫無關係,只要是「演得好就贏了」,何必用上「華人」二字。

他的原話是:「若一個黑人拿了奧斯卡,一堆黑人出來說是『黑人之光』,我們會覺得很怪異,因為關黑白什麼事?但換作華人,歡呼華人之光就順理成章,好像演得好,但你是華人就不應該享有這一切。」

他更表示,只要有機會、能力和演技,並且懂得英文,在荷里活肯定有機會大放異彩。故此實力才是最重要,跟國籍無關。因此那「一堆」中國人為楊紫瓊獲獎而與榮有焉,稱其為「華人之光」,真是不可理喻及「怪異」。

如此言論,也引來眾多網友大力叫好,予以點讚。

這句話值得叫好嗎?我實在難以苟同,更覺「怪異」。因為這種論調既不符現實,理論上也站不住腳,有雙重標準,自相矛盾之嫌。

華人之光,有何不妥?

黃秋生拿黑人演員作為類比,認為黑人拿獎就不會有「黑人之光」的「怪異」歡呼。如此論述,肯定是錯誤引證。因為第一位黑人演員荷莉貝瑞(Halle Berry)於21年獲得同樣的奧斯卡影后時,第一時間就發表了圍繞着膚色的感言。

她當時緊握小金人,淚流滿面,激動地說,

這個獎比我獲獎的意義重大得多,這個獎獻給在此之前默默無名、面目模糊的有色人種女性們,她們現在也有機會了,因為今晚,一座新的大門被打開了!

This moment is so much bigger than me. And it’s for every nameless, faceless woman of color that now has a chance because this door tonight has been opened.

2002年的奧斯卡影后荷莉貝瑞(Halle Berry)。(Shutterstock)
2002年的奧斯卡影后荷莉貝瑞(Halle Berry)。(Shutterstock)

為何她沒有如黃秋生所言,大談精湛演技,反倒是關注膚色和機會呢?原因有二。

第一,奧斯卡向來以白人主導,自1929年以來共有95位奧斯卡影后,但只有一位黑人。在這個白人世界,有色人種被長期排斥,備受歧視。如今荷莉貝瑞(Halle Berry)成為第一位黑人影后,既感無比自豪,更是心情複雜,感慨萬千。換了是白人,肯定不會高呼「白人之光」,因為他們早已光照大地,披靡眾生了。

第二,在這個遊戲規則中,充滿對於有色人種的歧視和不公。故此,荷莉貝瑞用了”Nameless”和”Faceless”來形容那些辛苦掙扎的非白人同行,更用”this door tonight has been opened”形容這次得獎之意義。

對於所有非白人演員來説,這道奧斯卡之門,是如此沉重,打開得如此艱辛。

根據統計,奧斯卡頒獎禮中89%的獎項由白人獲得。
根據統計,奧斯卡頒獎禮中89%的獎項由白人獲得。

這些現狀人所皆知,道理也是顯淺,在演藝圈工作了近40年,也在荷里活電影中當配角的黃秋生,怎會不知?他也不可能不知道每一位華裔演員在美國影視圈的掙扎和奮鬥,他們的絕大多數,依然是Nameless和Faceless的。

那麽中國人在奧斯卡得獎,為何不能申明自己的國籍,國人為何不能雀躍自豪?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給日本人,日本人也會高呼「日本之光」,有何問題?楊振寧於在諾貝爾頒獎禮上如此發言:「我為自己的中國血統和背景而感到自豪」,後來也有「科學沒有國界,但是科學家有祖國」的壯語,難道這些言論也有問題?莫非他們都要對自己的國籍感到無比自卑和恥辱?

如果以上還算言之成理的話,我們接下來就要問,為何黃秋生要如此嘲弄「華人之光」?為何又引來如此眾多的點讚?又該如何評價如斯現象?

無根的港式世界公民

是的,嘲弄或否定自己的國籍,在香港並非異例,而是常態。而取而代之的身份認同,就是港式世界公民觀。這種觀念認為人類可以撇開膚色、種族和國籍,無分彼此,達到基於普世價值,具有全球意識,放眼全世界的的理想狀態,世界大同之門也因此敞開。

故此楊紫瓊能夠獲獎,我們應該關注於她的演技,而不是國籍和膚色,更勿論那個毫不相干、品味低劣的稱呼──「華人之光」。

這是世界公民的理想「視野」。

可惜的是,這種理念看似偉大,無比煽情,但無論在概念和現實中,都是問題重重,充滿矛盾。

在概念上,「世界公民觀」無法避開「多樣」和「唯一」的本質衝突,例如愛國主義和世界主義。西方政治思想家雖致力化解,但仍無共識,例如美籍非裔哲學家K. A. Appiah(1954-)認為國家認同和全體人類認同可以並存,並提出看似新穎的「有根的世界主義」或「愛國主義的世界主義」概念,但具體如何落實,仍是遙遙無期。

美籍非裔哲學家K. A. Appiah(1954-)。
美籍非裔哲學家K. A. Appiah(1954-)。

在現實中,只要正視世界歷史,就知道如此理想從未出現,亦難以實現。因為接下來的尷尬問題是──這到底是誰的世界?何者主導?誰去定下運作規律?既得利益者肯改變游戲規則嗎?同樣的,荷里活的白人製片和導演們,能給予同等機會予有色人種嗎?或者說,英國的白人能夠以世界公民的態度,來接受港人新移民嗎?

既然如此,談何世界公民?

雖然千瘡百孔,此觀念卻在香港大受歡迎,更融入了別具特色的本地元素──無根和虛無──在身份認同上無根,在歷史認知上虛無,卻能夠一步到位,自以為上升到宇宙大愛級別。這可是與K. A. Appiah所倡導的「有根的世界主義」或「愛國主義的世界主義」背道而馳,謬誤更加嚴重。這也難怪會萌生出多少自相矛盾和雙重標準的「怪異」言論,例如黃秋生的奧斯卡國籍膚色論。

反思

黃秋生肯定是港產殿堂級演員,演技精湛,也甚具個性,好論時政。但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在荷里活電影中飾演配角,出鏡不過10多分鐘。如此也説明,「演得好就贏了」這種美好願景從未出現,尤其在白人主導的社會裏。

值得留意的是,在台灣取得金馬影帝時,大會對他的稱呼也是「來自香港的演員黃秋生」;而在2006年的荷里活電影The Painted Veil中,黃秋生飾演中國軍官一角,導演John Curran受訪時如此稱讚:「他是銀幕上亞洲演員的代表,是一位很自豪的亞洲人。」

黃秋生在荷里活電影The Painted Veil中飾演中國軍官一角。
黃秋生在荷里活電影The Painted Veil中飾演中國軍官一角。

黃先生既然認為演技好就夠,不必扯到膚色國籍,那為何他當時不批評上述言論?為何不罷演「中國」軍官的角色?又為何不用如此標準,來批判白人世界中有色人種備受歧視的不公現象呢?

順帶一提,他曾用「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來形容自我身份認同,這種隨意抛書包的胡亂引用,並不太好,難怪同處台灣的蕭若元稱其「再讀多30年書,才能達到不通的境界。」(見視頻)

雙重標準,真是港式世界公民論的核心元素,既站不住腳,也無比「怪異」。但用在嘲弄或批評自己的國籍和同胞上,卻如此理直氣壯,正義凜然,仿如站在虛浮無根之高地上的道德判官,着實令人speechless。

作為人類,怎能無根?

作為人類,我還是想不明白,楊紫瓊被譽為「華人之光」,究竟有何問題?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