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少大學講學,學生常問我能不能給他們一個忠告?我的回答是:「把大學學習看作一個探險的旅程,千萬不要把它當作逛公園。」
讀大學是探險的旅程,而不是逛公園
史丹福大學的商學院在美國也是數一數二的,培養出了許多大企業家。老院長約翰 · 羅伯特教授(JohnRoberts)給經管學院的學生作了一次報告,其中一個忠告就是「不要停留在令你舒服的環境中時間太久」。的確,一個人要成就一番事業,就要有點兒跟自己過不去的精神,敢於挑戰自己。
有一個統計,諾貝爾獎獲得者中,絕大多數的人在大學學習成績都是B。牛頓和愛因斯坦甚至被老師認為是問題學生,他們在老師眼裏並不是好學生。而那些成績都是A者,後來幹什麼很少有人知道。這個是很正常的。那些敢於挑戰自己的學生,容易被看成離經叛道,一般不會在成績上表現自己,而科學真理的發現正是青睞這種離經叛道者。
在2010年耶魯大學的開學典禮上,理查德·萊文(Richard C. Levin)校長這樣告誡新生:「耶魯大學開設有2000多門課供你選擇,但是你不得不錯過98%的課程。但是我要督促你們多嘗試不同的課程。每一個學科代表着人類的不同經驗,任何一個學科都能夠給你提供不同的窗口,去領略自然界和社會的文化積累,讓你能夠從不同角度看世界。如果讓我給你們一個忠告選課的話,興趣盡量廣泛,盡可能多涉獵各種學科。不要老抱着這樣的信念,你來大學之前選定的學科是最適合你的。選一些完全超越你以前知識經驗的課。這樣不僅可以擴大你的知識面,還可以發現你意想不到的巨大潛力,這甚至可以改變你的人生。」
充分信任學生的「榮譽考試制度」
誠信關係着教育的成敗,影響着優秀人才的培養。世界一流大學的學生的首要特質就是講究誠信。
美國有少數幾所名牌大學實行「榮譽考試制度」,史丹福是其中之一。這種制度規定,不用老師監考,完全信任學生。考試的時候,老師把考卷發完後就離開考場。辦公室遠的老師,搬個凳子坐在考場門外,學生有問題就出來問。辦公室近的老師,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學生有不清楚的地方就去辦公室找老師問。學生可以帶任何自己的東西到考場,包括作業本、教材、詞典等,沒有任何限制,而且你愛放哪兒就放哪兒,擱在自己的考卷旁邊也行。
考試中間,學生想上廁所,甚至想到室外透透風,不需要向任何人請示,也不需要作任何登記。學生做完考卷後,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可離開,到時候老師就會來收卷子。很多人會想,這不會亂套嗎?其實,這種做法在誠信較好的社會裏,比有監考老師、有攝像頭監視給人的壓力還大、還可怕,讓你覺得周圍的同學都是監考官,任何不軌的行為都會招來鄙視的眼光。
榮譽考試制度就是充分信任學生,認為每個學生都是誠實的、優秀的。那麼,每個學生也要用自己的行動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名譽。我在史丹福讀博士期間,經歷了很多場閉卷考試,沒有遇見一次作弊的事,也沒有一次聽說有人作弊,更無因作弊被學校通報處罰的新聞。史丹福的學生都很傻、很單純,誰也不會往這方面想。大家平時都在努力學習,考試的時候也就老老實實地來證明自己的真實能力。這種看似平淡的事情,卻有非凡的效果,讓每個人在輕鬆愉快的環境中把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極致。
2010年,我在史丹福訪學期間,修讀了數學系的一門「現代代數」,是本科生課程。這門課有一個期中考試,考試場地和時間由學生自己選擇,根本不佔課堂時間,考試方式自由得令人吃驚。老師提前一個星期就在學校的這門課的教學網絡上把考題公布出來,學生可以自己任選一個地方,用兩個小時把題目做好,到了規定的那一天,學生把答好的考卷交給老師就行。
這次訪學期間,我還修讀了計算機系開設的「信息論」。這門課沒有閉卷考試,就是根據平時3次大作業評定成績。學生交作業那天,教這門課的教授把所有題目的答案打印好,厚厚的一疊放在講台上。在上課之前,這位教授宣布:「今天交作業的同學可以拿一份答案回去對照,看自己答得如何,而今天因故不能交作業的同學則下次再拿答案。」
那些當天交不了作業的同學,就自覺下個星期交作業時再拿答案。老師也不擔心那些未完成作業的學生借同學那一份答案回去抄,學生也不會想這個點子。這是一種信任的契約,它是師生心目中最神聖的東西,誰也不會去違背。
上課和吃飯中反映的精神面貌
從課堂學生選擇座位的情況,可以看出大學的學習風氣。我在新加坡上過這麼多年的課,又在國內幾十所大學講過課,發現一個學生上課座位的分布規律,前兩、三排一般是沒有人的,而後幾排座位的人最多。在史丹福大學,這種情況恰好相反,前幾排的人最多,後面依次減少。這種學生上課選擇座位的情況,一方面說明學生的學習熱情;另一方面也說明學生只上自己真正喜歡的課。
充分利用吃飯的時間學習,也是世界一流大學的普遍現象,這裏講一個我在史丹福的一次經歷。2011年2月的一天午飯時間,我打好飯一個人坐在一張空桌子上。一位亞裔學生端着飯問我是否可以跟我坐在同一張桌子上,這也是美國人的一種禮貌,遇到這種情況都要徵求一下先坐下者的意見。我當然同意了。當時我心裏在想,看看這位學生會不會拿出書來邊吃邊看。果不其然,這位同學一坐下就馬上拿出一本書來,邊吃邊看,一直到我走的時候,都還是低着頭。這種事情在這裏太正常了。
2011年夏天,我到普林斯頓大學參觀時,看見校門口的一個小花園裏有一個街頭藝術,名字叫「午餐時間」,是一尊銅像,一個學生坐在地上,一手拿着剛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另一手捧着書專注地閱讀着。這尊銅像是世界一流大學學生的學習和生活的定格。邊吃飯邊看書的習慣並不好,但從中卻折射出世界一流大學學生的學習風尚。
「教授門診」
一流大學的學生都善於思考,因而必然會有這樣那樣的學習上的問題,主動而頻繁地找老師問問題便是著名大學的一個特殊的景觀。史丹福大學的教授,每周都會抽出兩個固定時間,在辦公室裏待着,專門解答學生的學習疑難問題。教授辦公室的門口,常常擺着若干張椅子,因為學生經常來問問題,教授一時接待不過來,就讓同學坐在門口排隊等候,一個一個來解決他們的問題。這是地地道道的「教授門診」!
此外,世界一流大學的管理者都懂得,只有從事大生產的技術工人才可以集體培訓,批量生產,而高端人才是需反複打磨、精雕細刻才能產生的。因此,他們都實行小班教育。我統計了幾所著名大學的師生比例,包括哈佛大學、史丹福大學、普林斯頓大學、麻省理工學院、加州理工學院,它們的教師與本科生之比,一般在1:5上下,加上研究生,老師和學生之比不超過1:10。
小而精辦學最成功的典範是加州理工學院,本科生和研究生加起來也就2000人剛出頭,學校的教師大概300人,然而它的成績斐然,培養出了許多著名的學者,其畢業生中就有20人獲得諾貝爾獎,按照比例甚至超過了哈佛大學。中國傑出的科學家錢學森先生就是在該校獲得博士學位的。
從世界一流大學的宣傳策略也可以看出他們的教育理念。史丹福大學在宣傳自己的一則廣告中,特別說明,它70%左右的本科班級都在20個學生之下,這意味着學生有更多的機會接觸老師,教學質量更能得到保證。
國際視野與學術前沿
世界一流大學都很注重培養學生的國際視野,讓他們及早了解科學的最前沿問題。
首先,讓自己學校的世界一流大師站在教學第一線,讓剛入校的學生就能零距離接觸世界級大師,消除神秘感,這有利於增強學生的信心,樹立遠大的志向。
其次,鼓勵學生踴躍參加學校組織高水平的國際會議。2010年我在史丹福大學訪學期間,他們的化學系舉辦一年一度的學術會議,報告者的資格是諾貝爾獎獲得者,報告的人數只有10位左右,聽的人很多。這些與會者除了報告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外,還與大家討論哪些是本領域的最前沿問題。如果一個人能在讀書期間就能接觸這些傑出學者,開始思考本學科的最前沿問題,肯定有利於日後做出革命性的成就。
再次,頻繁邀請其他知名大學的最傑出學者來作學術演講。我在那裏訪學期間,就聽過數學系和物理學系的系列講座,被邀請來的嘉賓不少都是菲爾茲獎和諾貝爾獎獲得者。
此外,美國大學非常注重學生眼光和胸懷的培養。著名大學的開學典禮和畢業典禮的校長講話很體現他們的教學理念。在開學或者畢業典禮這種場合,這些大學校長總是把當今世界最有挑戰性的難題拿出來讓學生思考,比如氣候變暖問題、能源危機問題,如此等等,鼓勵學生要有勇氣去迎接挑戰。
在這種講話中,校長們常談到一個話題,就是培養學生的自由精神、冒險勇氣、國際眼光以及智慧開發等。不難理解,在這種視野下培養出的學生更容易成為世界級的大師。
為了培養學生的國際視野和博大的胸襟,史丹福大學還有各種各樣的基金,每年可以資助學生到海外考察訪問。我認識一位本科生,她說在史丹福大學的4年裏,每年暑假她都能申請到基金到國外考察,所以她到過很多國家。這位學生曾去過日本學日語,也來過中國學漢語,兩種語言說得都很流利。這樣的教育方式培養出來的學生,見識就會不一般。
五花八門的學術團體和讀書會
課堂只是大學學習的一部分,世界一流大學裏五花八門的學術團體組織的各種活動,也成為學習的重要組成部分。史丹福大學的每個系科的學術團體,幾乎天天都組織學術講座,像計算機系,從中午12點到下午6點,每個時間段都安排有學術講座。這些學術活動又分等級,有的是針對同方向的少數專家的,有的是針對本系所有師生的,有的則是面向全校的乃至對社區大眾公開的。
針對大眾的講座,即使數學、物理、生物這些高深的學科,一般人也能聽得懂。我的經驗是,不管聽什麼講座,或多或少都會有所得。
在2010年訪學期間,我參加了一個叫「複雜系統研究組」的學術團體。這個學術團體每次活動有50、60人參加,既有資深的教授,也有本科生、研究生。參加者的系科背景什麼都有,有來自生物學、化學、物理學、語言學、心理學等系科的,也有來自文學、歷史學這些傳統人文學科的。組織者熱情四溢,張開雙臂,歡迎每一個新來者,不論你來自哪個學科,也不管你來自哪個國度。每一個新來者,組織者都讓你留下電郵,之後的所有活動都會通知你。這個研究小組開始就是幾個人,後來就像滾雪球那樣,愈滾愈大,現在已經成了上百人的大學術團體。
大學裏這種學術團體完全是自發的,完全是出於興趣,沒有任何學校的領導指使、分配,沒有功利可圖,頂多向學校申請一點兒活動經費,買些開會時用的點心和飲料,或者支付外校專家的交通費。組織者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沒有任何經濟回報。這種自覺自願的獻身精神,在科學探索的道路上是不可少的。這些團體的發起者既有老師,亦有學生。我們絕不要小覷這樣的活動,它們很可能就是某個重大科學發現的契機。
還有一幫華裔子弟組織一個《論語》學習小組,有10、20個人,他們看不懂中文原文,就學習英語譯本,每星期三晚上聚會交流自己的學習心得。他們聽說我寫過一本《孔子和他們的弟子》的書,就請我去跟他們座談了一次。
給我留下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很多科系的學生每個星期五下午都有一個一小時的「美好時光」同學聚會,交流自己這個星期閱讀的心得。由於每個人閱讀的文獻不同,理解角度各異,說出的心得各式各樣,這種活動既開闊眼界,又激發靈感,大大提高學習效率。
足夠大的生活和學習空間
腦力勞動需要一個足夠大的生活和學習空間。擁擠的環境、嘈雜的氣氛都很影響腦力工作,所以世界一流大學都特別注重給學生提供足夠的學習和生活空間。
住宿條件很重要,它既是學生休息的地方,也是學生學習的場所。史丹福大學本科生是兩個人一個房間,研究生都是一個人一個房間,有家屬的研究生還是一家一套小洋房。我在史丹福讀博士時,是帶着家屬的,分配給我的學生宿舍樓上有兩個房間,樓下是一個客廳和一個廚房,還有陽台和後花園。這樣的住房條件就可保證同學之間互不干擾,有家屬的學生也能專心學習。我也去過聖地亞哥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加州大學,都具備跟史丹福大學一樣的居住條件。
美國像樣一點兒的大學都給研究生提供辦公室。1993年,我到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讀書,那裏的研究生是兩人一間辦公室。史丹福大學的計算機系是最出人才的地方,培養了大批IT行業的精英,這與他們的學習條件分不開的。我到過他們的系,每個博士生都有一間辦公室。連我這個臨時去訪問一年的訪問學者,史丹福大學也給提供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這大大提高了我的學習工作效率。
在學習上,有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因素,那就是空間。這包括休息的空間、討論的空間、吃飯的空間、散步休閑的空間,只有具備了這些空間,才能保證學生的思想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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