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美國一所精神病院。
病人是個中年家庭主婦,被布條綑綁在狹窄的手術床上,口中塞了手帕,手掌被護士牢牢按住,臉色慘白,滿目惶然。
床邊圍滿了前來觀摩學習的醫生、護士與學生。當神經學醫生 Dr. Walter Freeman 走進來時,眾人立刻肅靜,站直身子,流露出又好奇又尊重的眼神。
「這是病人漢斯太太,她患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我現在要替她進行的『經眼眶腦葉切除術』。這是我發明的最尖端療法,既快捷又有效,無需麻醉,整個過程只需10分鐘。」
電擊、冰鑿與鎚子
助手將一個丫叉形狀的金屬工具,緊緊夾着病人兩邊太陽穴,隨即接上電源。Freeman 解釋:「我先用電擊,令病人失去知覺。」說着一按鈕,病人痛苦地大叫一聲,身體一陣痙攣,然後昏睡過去。
撤去電撃棒後,Freeman伸出雙手,助手連忙遞上手術工具:冰鑿和鎚子。Freeman 沒有消毒、沒有戴上手套,左手一揮,便迅速把冰鑿插進病人眼眶上側,鮮血登時泊泊流淌,一點一滴的跌落地上。
他右手握緊鎚子,在冰鑿頂上敲了幾下,大家聽到「卡啦、卡啦」的骨頭碎裂聲音。「看,我從這個角度插進去,現在鑿尖就抵達大腦前葉的白質,然後我輕輕的這樣一掃……」那支已深深刺進頭顱內的冰鑿,被他前後左右上下地搖晃擺動:「……就能夠切斷有問題的腦神經,令病人馬上情緒穩定、症狀消失。」
「等一等,等一等。」Freeman 叫來攝影師:「替我拍照。這邊、那邊,都各拍一張。」
Freeman 抓着冰鑿微笑,躊躇滿志地望向鏡頭,讓攝影師拍了照。
此時,病人突然醒過來了。她瞪着充滿恐懼的眼睛,身體也猛烈地掙扎,同時吐出嘴裏手帕,高聲尖叫。
「啊,剛才那個電擊太弱了,是不是電流出現問題呢?」在眾人的驚惶失惜之中,Freeman 顯得尤其冷靜和漠然,語氣沒有絲毫慌張,似乎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他指揮着助手:「用力按着她的四肢,別讓她亂動,我再多切幾次就成功了……漢斯太太,我正在為妳治療,很快就完成,請妳別動。」
半晌,病人靜下來了,雙眼依然睜開,可是眼神空洞無神,一行唾液從口角徐徐流下。她的手掌張開,四肢癱瘓無力,一動不動;只見那床墊漸漸濕溼,原來是失禁了。
「好,完成了!你們看,簡直比拔壞牙齒還要容易!」Freeman 放下冰鑿,讓助手站在剛才的位置上進行止血;自己則拍拍雙手走開,一派輕鬆瀟灑、洋洋得意的樣子。
「這是我的第1500個『腦葉切除手術』。你們有沒有什麼問題要問?」
治療精神病的「終極手段」
7、80年前,世上仍未發明治療精神病的藥物,因此,精神病等同「絕症」。
所有患上精神分裂、嚴重抑鬱、躁狂症、強迫症、人格障礙、認知障礙的精神病人,大戰時得了「創傷後遺症」或「炮彈休克症」的軍人,以及因為腦腫瘤、梅毒上腦等導致思緒行為偏差的人,通通都被關押在精神病院裏。
這些病人缺乏自理能力,無法獨立生活,而且大都沒有痊癒的希望,終其一生,需要家人或醫護的貼身照顧;可以想像,這對社會是極為沉重的負擔。
醫生們竭盡所能,尋找治療精神病的辦法。當電痙攣療法、胰島素休克療法、冰火水療、催眠、旋轉療法全部失敗後,葡萄牙神經學家 Egas Moniz 於1935年開發了「腦葉切除術」(lobotomy)。他在病人的頭顱骨上鑽兩個孔,用刀子切斷前腦額葉(frontal Lobe)與大腦其他組織的連接,據說可以令到病情顯著改善。
Moniz 還在1949年獲得諾貝爾醫學獎。然而,Moniz自己也承認,這種破壞力強的手術是治療精神病的「終極手段」,非到萬不得已時才可考慮使用。
「靈魂的新手術」
美國神經學醫生 Walter Freeman 初出道時,在華盛頓的精神病院工作。那兒擠了5000個嚴重病人,但政府只給予每人每日兩美元的資助,根本不足以支撐基本生活需要。Freeman 迫不及待要盡快找出根治問題的方法;當他聽聞Moniz的腦葉切除術時,驚為天人,馬上伙拍外科醫生 James Watts 合力推廣,翌年被《紐約時報》稱為「靈魂的新手術」(the new surgery of the soul)。
將負責思考的前腦葉組織破壞傷害,的確會減少腦部連結,令某些精神分裂、嚴重情緒病或有攻擊性的病人沉靜下來,變得呆滯遲鈍,方便醫護控制和照顧。可是,此手術缺乏科學根據,而且精準度有限、效果參差,加上鑽顱骨的難度與風險都很高,所以整體上不太為醫學界接受。
但是Freeman卻興致勃勃,更進一步。他認為顱骨鑽洞既複雜又耗時,竟然在1946 年設計出「經眼眶腦葉切除術」(transorbital lobotomy)。他以冰鑿和鎚子,直接敲穿病人的眼窩後方,那是頭骨最脆弱的部份;然後,用冰鑿尖端「攪拌」腦組織,破壞腦神經。整個過程時間很短,毋需外科醫生、手術室、麻醉、甚至消毒,在任何精神病院都可以隨時進行。
Freeman 走遍全國各地,大力推行這個手術,聲稱除了精神分裂外,還可醫治產後抑鬱、劇烈頭痛、慢性疼痛、消化不良、失眠及行為問題。
從1936至1967年,Freeman 曾為近3500 名患者切除額葉,年紀最小的只有4歲,其中死亡率高達15%!至於存活的病人,1/3未有改善,1/3情況變壞,只有少部分稱得上「有成效」。
死馬當活馬醫
你會問:「Freeman 弄死弄傷那麼多病人,為什麼從來沒被起訴?」
跟其他疾病不同,精神病人大多不能自己做決策。我們可以想像,接受lobotomy 手術,應該是家屬們的意願;或許是忍受不了照顧患者的辛苦、想減低他們的反抗力和攻擊性,或許是擔心病人持續的瘋狂行為會影響家族聲譽。如果病人在手術後死亡,他們甚至可能偷偷慶幸。
因此,即使受害者包括約翰甘乃迪總統的妹妹——一個有行為和情緒問題的年輕女子——Freeman 亦未曾受過法律制裁。說句公道話,在藥物未曾被研發出來之前,許多時候也只能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了(例如嚴重抑鬱的病人不斷地自殘自殺)。醫學界要過了許多年月的觀察和統計,再加上50年代後期開始有藥物治療,這才證實 lobotomy 是弊大於利。
「心理病態」的「非一般醫生」
至於Freeman 自己是怎樣想的?當被問及死亡病人時,他的反應似乎是漠不關心;對於變差的個案,他諸多解釋狡辯。根據媒體描述,Freeman的行為和生活經歷,跟「正常人」頗有分別,例如嘩眾取寵的裝扮、熱愛在眾人面前表演戲劇性的手術、擁有無數情婦、妻子病態酗酒、曾目睹11歲的兒子溺斃。
缺乏同理心、行事大膽、利己主義、殘忍、過度自信、漠視人權和生命,Freeman 這些特徵,似乎都有「心理病態」(psychopath)的嫌疑。
其實,最需要 lobotomy的人,會否是這位「非一般醫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