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決定放棄計劃經濟、改行市場經濟的十多年間,也就是上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初,「與世界接軌」曾是響徹雲霄的最强音。隨着此一曲調,時任當權者乃至普通中國人均覺今是而昨非。改變計劃經濟的舊思維,舉起雙手接納來自市場經濟體系的理論與制度,中國經濟從此高歌猛晉,脫胎換骨,再非吳下阿蒙,十年間躋身經濟強國之林,駸駸然有獨佔鼇頭,領袖群倫之勢。然而,隨着中國經濟登頂,此調從高亢不斷轉為低沉,幾年前似已不復聞矣。反而其反調開始金聲響奏,近年已至韓昌黎所說的「其聲大而遠」的高亢。
港交所 CEO 發表「四最論」
此反調最為港人所熟聞者,莫過於3、4月季度之交的北水喧囂。當時強國人挾 A 牛聲勢,叫嚷着要到香港為國家爭奪港股定價權。這種把逐利行為與國族主義掛鈎的虛妄態度,或可置諸不理。不過與此同時,統領香港證券市場的港交所 CEO,在公開場合聲稱中國股市是「最透明,最安全,最扁平,最民主」的市場。
漢代有一位高官楊震,拒收門生兼下屬餽贈(應有賄賂之意),並說了一句「天知,神知,爾知,予知」的傳世箴言,於是其子孫後世以「四知傳芳」為族號,傳為千年美談。與之相比,這位港交所 CEO 的「四最真言」亦廣為傳誦,但能否做到「四最傳芳」,成為美言佳話,看來還是有點疑問的。
若說中國已臻「四最」,誠如聖賢經傳之所謂「止於至善」也者,大有世界楷模,足為範式之意,豈非世界須與中國接軌者邪?夫接軌者,原為鐵道運輸術語,南來北往列車需由板道工板正軌道,使列車接上正軌。在「與世界接軌」的語境下,就是按世界通行辦事規則,融入世界體系。某程度上就是去除計劃經濟下的舊習,以先進經濟為範式之意。
「四最先生」認為中國證券市場已止於至善,自然是世界必須與中國接軌了。所以當時港交所主席公開要求香港的投資者,學習內地同胞的投資方式。據說港交所主席在公開場合就證券議題發言,概由港交所準備講稿,主席不過照本宣科。這自然是 CEO 的意思了。
世界向中國取經?
港交所 CEO 發表「四最真言」後不旋踵,中國股市出現了大家都看到的狀況。說中國股市「止於至善」(這是「四最」的引申義,或說簡稱)讓世界投資者(首先是香港投資者)向之取經、與之接軌實在太過虛妄。這場股災使中國證券制度的缺陷盡現人前。這些東西很多是常識問題,筆者與許多論者早有論列。
內地股災後,國內有識之士也清楚看到 A 股的缺陷,知道 A 股根本不是達到「止於至善」的四最水平,於是提出了正確的改進之道,就是學習先進股市。財政部朱光耀副部長就在公開講話中說,A 股存在監管錯配的問題,應該向英美學習。其實 A 股的痼疾非止於監管一端也。在交易規則、投資者結構、上市公司治理、融資融券等幾乎所有方面都出了問題。本輪股災可以說是非典型的股災,因為沒有前例,不管從中國還是從全球角度看都是如此。如此災情,很多地方會成立機構加以檢討,唯未聞中國有相關安排。朱副部長似是一士諤諤,聽者藐藐。今天中國與世界接軌之調確已和者寡矣。
A 股股災在這樣的時候發生,中國官民手足無措,藥石亂投,無序應對的現實,更應引起大家注意標題提出的問題:中國應該改變自己融入世界,還是已經止於至善,必須讓世界取法中國呢?這需要對中國制度進步或者說制度創新的能力作歷史考察。
制度創新能力弱化
中國的國家統治制度形成很早,並長期固化下來。2,000多年前秦始皇統一中國,廢封建,建郡縣,實行絕對專制帝制,全國權力集中於皇帝手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2,000多年來雖易姓革命周期性發生,壬冠不斷易主,唯秦政未曾改變。中國這種統治制度在前現代社會,即經濟形態為自產自足分散的自然經濟條件下,容或有其內在合理性。但帶來的消極後果不可小覷。這包括出現週期性的、通常破壞極烈的易姓革命,和中國精英創新能力尤其是制度創新能力的弱化乃至消失。這種弱化在現代轉型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我們放眼世界,成功國家無出乎歐美與日本。這些國家有一共同特點,均有現代國家制度必不可少的分權傳統:歐洲的教會與國王、國王與封建貴族、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日本的天皇與將軍、將軍與大名,都是分權的例子,不存在一槓子插到底的絕對權力。在這些成功國家,精英的制度創新能力不斷強化,絕無百代皆行秦法,曠世以儒為主那樣的抱殘守缺。反觀我國直到今天的國家統治制度,在本質上根本沒有改變,只可說是達到登峰造極。
帝制時代權與道某程度上分立;權集於皇帝,道歸於儒者。是故皇帝行事不合於道,儒者有責任也有合法性向帝皇指出,力求匡正。譬如明朝嘉靖議大禮,雖然皇帝已作出決定,儒者還要以道統據理力爭,數以百計的大臣死於廷杖。川人視為與相如賦、太白詩、東坡文並列的川寶:升庵科第即《三國演義》開篇那首詞「滾滾長江東逝水⋯⋯」的作者楊慎,就因此流放雲貴,終身不得回川。今天則二者合一,統歸於執政者。由於統治制度的固化,尤其是權力定於一尊,統治者處事的原則是保護自己權力,制度的根本創新在絕對權力下難以出現,因為這經常是一種禁忌。
絕對權力帶來效率 但同時抹煞創新
大家知道即使在現代社會,絕對權力有時可以帶來較高的效率,條件是時代的要求和所託得人。蘇聯早期的耀眼經濟成就,中國過去30年的飛速發展都是例子。但是現代歷史上,真正成功的是那些與時俱進,不斷創新(尤其制度創新)的地方。因為現代社會說到底是一個創新推動的時代。創新就是標新立異,想人之所未曾想,誠如我們時代最頂尖的創新者所說,創新就是用與人不同的思維思考。這也是創新多出於多元包容國度的原因。以千年不變的制度,奉一種思想於凌駕地位,欲求創新,即使非緣木求魚,亦不知其可也者。
A 股股災和股市亂局的出現說明,中國在制度創新能力方面尚未臻於上乘,對創制一種止於至善證券市場體系力有不逮。中國不應以強國的倨傲,睥睨一切,而且這些弱點其來有自,不是偶然。加上中國整體經濟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需要重奏與世界接軌之調,長遠而論應該隨着自己的需要在制度方面逐步轉型。很明顯,支撐過去30年成功的時代背景已經改變,再靠便宜工資、低環保要求已經難以為繼。萬眾創業,大眾創新口號儘管響亮,但制度不作配合,成效會有多大呢?在過去30多年,中國橫掃全球靠人手的職位,政府的強勢包攬有其必要。當中國要轉變為用人腦發展經濟時,政府的角色大有檢討的必要。
A 股股災及後亂局,使港交所頭頭的虛妄之言原形畢露。而那些希冀並推動香港盡快融入一制的人們及團體似應深思,保留香港一制對香港居民而言,明顯更為有利,也對國家更為有利。國家如果重奏與世界接軌,香港是最近最容易接合的。筆者絕對贊成國家領導人在香港堅定實行一國兩制的莊嚴承諾,更堅信香港未來仍可以為國家轉型作出更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