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回顧余英時和黃仁宇的一生〉(二之一)
余英時和黃仁宇二氏的專業是中國研究,黃氏雖然以研究明史起家,但他的多部書作都超出了這個範疇,顯例如《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中國大歷史》和《資本主義與21世紀》等(後者正體字版有余英時的序)。
避開批判私德 著作流通兩岸
黃氏對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對民國與人民共和國在歷史上起到的作用、對現代化與「用數目字管理」概念等等的論述,有非常獨到的見解和精闢的新觀點。誠然,黃氏的某些論述,如「大歷史」和中共在歷史上的成就,筆者便不盡苟同。
黃氏對共產主義和中共(即解放後的大陸),是用一個平常心和堅持學術原則去討論的,態度較接近李約瑟和費正清,所以他的書作便可以一直在兩岸發表。其實,黃氏對共產主義的批判,亦是非常尖銳的,只不過他是從一個歷史學者的客觀角度去講,盡量避開批判歷史人物的個人性格或私德。
雖然黃氏的專業學術地位不高,且被某些妒忌心重的華人學究揶揄,而事實上他亦從未得過任何「大獎」,但畢竟讀者眼睛是雪亮的,他的書作是受到大眾歡迎和被認同,所以他的死訊,當年傳媒便有廣泛報道,亦有不少文化和政界名人發表悼言讚語。誠然,黃氏離世後,他在大陸的讀者群也漸漸散去。
余氏嚴厲批判 贏來兩岸冷遇
余英時的大部分書作和論文,學術性是非常高的,但一般的讀者未必能容易吸收到;而余氏家長式的文筆,對某些人來講,可能易產生抗拒感。但毫無疑問,他的學術研究是非常嚴謹、理據充分的,而提出不少的新觀點有極大的啟發性,尤其是他的專科──儒家思想,所以他在學術界有非常崇高的地位。
但余氏極力反對別人將他和他的老師錢穆,標籤為「近代新儒家」信徒,便不厭其煩地多次撰文解釋,他僅是一個研究儒家思想,尤其是孔子學說的學者,亦不認同近代的所謂新儒學,而對某些新儒學的權威,更作出頗嚴厲和不客氣的批判。
余氏1950年代在新亞書院讀書時,已開始在香港發表文章批評共產主義和中共政權,而他的反共態度貫徹一生,連某些對中共曾示好的權威學者,如費正清等亦不放過。但由於余氏在儒學界的地位,大陸開始在全球建立孔子學店同年(2004),便讓他的書作在大陸解禁。
在筆者的書架中,便有他由2004至2012年出版的簡體字書約20本。唯獨余氏的反共言論,並沒有自此收斂,在公開支持港人抗爭後,他的書作便自2014年起,再次從大陸的主流書店、圖書館和互聯網上消失。
同時,余氏亦沒有對台灣兩大政黨姑息,他對國民黨近年的「容共」、「恐共」和民進黨的「台獨」DNA,亦是鍥而不捨的批判,故此他的死訊,便贏來了兩岸的冷遇。而在《國安法》實行後的香港,無論特區政府或主流傳媒,又有誰願意為此而得罪大陸?
但根據政論員劉銳紹的觀察和分析(2021年8月5日的YouTube短片),大陸對余英時的「焚書坑儒」處理,極可能會有反效果,大陸人民因此有可能會對他更感興趣,繼而翻牆尋真。而歷史批判是公平的,嬴政的劣跡,到了2000年後的今天仍受到譴責。
旅美過客自居 仍期落葉歸根
黃仁宇妻子Gayle Bates(1936-2000)是歐裔美國人,在黃氏取得密大博士學位後兩年結婚(1966,兩人育有一兒,Bates與前夫亦育有二兒)。但黃氏遲至1974年才入美國籍;而余英時亦是在美國生活了17年後,才在1972年入籍。明顯地,兩人皆長期對故國有一些憧憬,但1960、70年代大陸搞到天翻地覆,他倆亦只好像那一代眾多的海外華人一樣(土生華人便更不用說),對祖國敬而遠之。
毫無疑問,余英時的「一生為故國招魂」,可能比他的老師錢穆更濃烈,這反映在他的眾多寫作中,例如2000年的文章〈美國華僑與中國文化〉。筆者認為余氏的心境,其實是屬於老一輩的美籍華裔學者(如趙元任、林語堂、周策縱、錢存訓、唐德剛等),多仍是以旅美過客(sojourner)自居,仍有很大的落葉歸根情意結,更常感懷身世、痛祖國的不長進。故此,余氏有「我到哪裏,哪裏就是中國」的感言。
與余氏比較,黃仁宇是較為落地生根的,他不是個躲在象牙塔學府生活的人,更曾在半工讀的12年期間,做過售貨員、電梯按鈕員、洗碗工、繪圖員等草根工作,加上歐裔的妻兒,相信黃氏的英語是較流利的。
而他長年生活在美國小鎮,亦無可避免地較投入當地的主流社會,所以他用”Ray”為英語名,沒有堅持用拼音名,這其實是一種生活態度,給別人與你溝通時的一個方便。以筆者愚見,黃氏的英文寫得非常流暢,儼似土生華人,完全沒有半點同輩大陸人的呆硬通病,這亦是他英文書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物質隨風飄逝 華人精神不死
筆者作為一個近50載的海外華人/港人,不敢苟同余氏「哪裏就是中國」的感言,他講的其實是文化,國籍是另一回事。文化是在人的心中的,我便從未擔心過。縱觀歷史,在過去的近200年間,華文化曾遭受過多次巨大的外來衝擊──帝國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但事實勝於雄辯,連翻天覆地的文革也不能將它消滅,相信就算再來一次文革、或台灣民進黨的「去中國化」推到極端,我肯定華文化仍會在地球上屹立不倒。
不用望得太遠,只須看看黃余二氏的家園「花旗大國」,大部分3億3000萬的美國人,他們便能輕易地承傳着歐洲各國的文化。美國猶太人只有華人人口的四成,但他們對猶文化的保育和推廣,亦是非常有效和成功的;而加拿大更有全國各主流政黨都支持行之已久的多元文化政策,我對華文化便有更大的信心。
就算14億的兩岸三地華人都集體失憶,在半億的海外華人當中,或全球35萬間公共和大學圖書館中,只要有一格書櫃或一部電腦的記憶體,保存着余英時、黃仁宇和同類的書作,華文化便會繼續存在下去。
物質隨風飄逝,精神不死,向余英時和黃仁宇兩位典範學者致敬!
余英時與黃仁宇 二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