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我們非如此不可

〈我們非如此不可〉(一)

當我們在生活中充分實踐這項權利時,我們就不再是政治上的異鄉人,而是國家的主人,並以平等的身份去推動社會的道德進步。就此而言,要求正義的權利,是自由主義政治道德觀的起點。但個體為甚麼擁有這項權利,因而使得政治必須要講道德?如果要講的話,那個道德的觀點的實質內容又是甚麼?
每個公民,每個自由平等的公民,都有要求得到國家公正對待的權利。(註一)這不是乞求,而是人作為社會成員最基本的道德權利;也不是施捨,而是國家對待公民的基本責任。人一旦意識到這項權利並努力捍衛這項權利時,國家便不能只靠暴力來統治,而必須訴諸道德理由來向公民證明其統治的正當性。我們所擁有的權利,使得我們可以堂堂正正地參與政治事務,理直氣壯地批評和監督政府。政治的道德性,來自於我們視自身為道德存有,並堅持站在道德的觀點去理解和要求政治。當我們在生活中充分實踐這項權利時,我們就不再是政治上的異鄉人,而是國家的主人,並以平等的身份去推動社會的道德進步。就此而言,要求正義的權利,是自由主義政治道德觀的起點。但個體為甚麼擁有這項權利,因而使得政治必須要講道德?如果要講的話,那個道德的觀點的實質內容又是甚麼?

國家統治的正當性

我認為,政治必須講道德,和我們在現代社會如何理解自我與政治的關係息息相關。第一,我們理解自身為具有理性反思能力和道德實踐能力的自由人。這兩種能力的正常發展,使得我們成為有自由意識、道德意識和主體意識的獨立主體。第二,打從出生起,我們便無可選擇地活在國家制定下的制度當中。這些制度深遠地塑造、影響甚至支配了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也就是說,個體擁有自由,國家擁有權力。獨立自由的個體遂有權利問:國家憑甚麼統治我?我為甚麼有義務要服從國家?國家不能說,因為且僅僅因為它擁有權力。國家必須提出合理的理由說服我們,為甚麼它的統治具有正當性。否則,國家就是不尊重我們,我們就有不服從的理由。
從此觀點看,當我們思考政治時,最值得我們關心的,不是權力本身,而是權力的行使如何才能具有正當性。而正當性的基礎,必須是公民經過反思後得到合理認可的道德理由。有了以上認識,本書(編按:《政治的道德:從自由主義的觀點看》(增訂版),周保松)從第二部份開始,即着手證成一種自由主義的政治道德觀。我的思路是:自由民主政體的基礎,是由一組基本政治價值支持,這些價值包括自由、權利、平等、民主、憲政、法治、容忍和正義等。自由主義賦予這些價值特定內涵,再將它們系統地整合起來,形成完整的思想體系,並將之應用於制度。(註二)

自由左派與放任自由主義之別

我在本書主要的工作,是從概念上分析這些政治價值的確切意義,理解它們在公共生活中的位置,證成它們的道德合理性,從而呈現出這樣一幅自由社會圖像:主權在民,公民享有一系列由憲法保障的基本權利,普及而平等的民主選舉,政治與宗教分離,教育和社會職位競爭上的機會平等,以市場作為經濟生產及商品交易的主要媒介,健全的社會福利保障及多元的文化生活選擇等等。在這幅圖像背後,我認為有着這樣的道德信念:作為政治社群的平等成員,每個公民合理正當的權利和利益,必須受到國家充分的保障和尊重。而合理正當的基礎,則須扣緊我們對人的理解及相應的幸福觀(conception of well-being)來談。
自由主義對人的理解,最根本一點就是視人為獨立自主的個體,有能力和有意願去建構、規劃和追求自己認為值得過的人生,並在此意義上能夠對自己的生命負責。與此相應的幸福觀,就是自由自主乃構成美好人生不可或缺的條件。我們由此推出,國家最重要的責任,就是要盡最大努力確保平等公民能夠過上自由自主的生活。政治上的民主參與,社會文化生活的多元選擇,經濟領域中市場的角色及其限制,以及社會資源分配應有的正義原則等,都和重視人的自主性密不可分。這是一種自由主義(liberalism)的觀點。(註三)但為了和放任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作出區分,人們有時也會將其稱為自由主義左翼或自由左派,藉此彰顯其自由與平等並重的特點。亦因此故,我直接稱之為自由人的平等政治。(註四)

註釋

一)本書中,我會互換使用「正義」和「公正」來指涉英文中的 justice。
二)當然,這裏說的是一種理論建構,而不是說真實政治一定會按着這樣的思路來發展。事實上,政治哲學很多時不是在憑空創造一個新的理想的政治秩序,而是在對既存秩序的理解、反思和批評的基礎上,逐步發展出新的政治想像。
三)在中國,很多人會將自由主義籠統地稱為右派。我認為這是很不好的一個標籤,因為這個詞實在有太多的含混歧義,根本無法反映和體現自由主義的價值。
四)讀者應該不難觀察到,我的觀點深受當代自由主義哲學家羅爾斯的影響。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revised edition, 1999).
(待續)
本文摘錄自周保松教授《政治的道德:從自由主義的觀點看》(增訂版)一書的〈自序:我們非如此不可〉,獲出版社授權刊登。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