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是騙子,善於利用人的虛榮、無知和寂寞獲取他們的信任,然後冷血地將其出賣和陷害。只要他智力正常和稍有自知之明,自會承認其所作所為在道義上說不過去。」(”Every journalist who is not too stupid or too full of himself to notice what is going on knows that what he does is morally indefensible. He is a kind of confidence man, preying on people’s vanity, ignorance, or loneliness, gaining their trust and betraying them without remorse.”)這是剛逝世的美國評論家馬爾科姆(Janet Malcolm)說過備受爭議、常被引用的一句話,來自新聞系學生的必讀文本《記者與兇手》(The Journalist and The Murderer)。
只是48個英文字,卻集合了評論作為一門手藝(criticism as a craft)應該具備的元素:修辭筆走偏鋒(rhetorical excess)、觀世眾人皆醉我獨醒(contrarian insight)。最好的評論從來是「以驚人之話說驚人之語」,權威的現代圖書館選20世紀百大非小說類文學作品,《記者與兇手》入圍(排97位),跟它的「嚇人值」(shock value)大有關係。
有志寫評論的人必須有一基本認知:評論是表演藝術,寫評論的人是表演藝術家。王爾德(Oscar Wilde)的名作《評論家即藝術家》(The Critic as Artist)應改名為《評論家即表演藝術家》(The Critic as Performance Artist)。王爾德本人精於此道,常以令人目定口呆的文字表演臣服讀者。當他說「我的年紀漸長,對很多事情都不明底蘊」(”I am not young enough to know everything”),不是在告訴我們什麼是真相,而是在玩弄文字和炫耀聰明。
美國評論的「三大天后」
馬爾科姆深懂評論的表演藝術本質,但她有一股無法遏止的衝動,要發掘被掩蓋的真相。說所有記者是騙子當然是以偏概全,但也許唯有採取這種「雷霆手段」(shock tactic),才可以喚醒有恃無恐和自我陶醉的新聞工作者。
桑塔格(Susan Sontag)、蒂蒂安(Joan Didion)和馬爾科姆是美國評論的「三大天后」。桑塔格生得標緻,敢作敢為敢愛敢恨,又與娛樂圈稔熟,因此生前一直是八卦媒體的寵兒。蒂蒂安的「自我戲劇化」天賦(gift for self-dramatizing)無人能及,晚年寫喪夫、喪女之痛賺人熱淚,一躍成為全球暢銷書作者。唯獨馬爾科姆一人遠離群囂(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以冷眼看世情,以鐵筆剖人性。她在《紐約客》發表的「長篇報道」(long-form reporting)有「新新聞主義」(New Journalism)身在其中的「臨即感」,卻沒有「新新聞主義」的惺惺作態和自以為是。
冷靜中藏着對真相的熱情
馬爾科姆冷靜抽離的風格有時拒人千里,她也自言「並不平易近人」(not nice)。然而在冷的背後有一股火燙的熱情,來自對真相的鍥而不捨,以及要不惜代價說出真相的決心。在一個人人都想被稱讚、被喜歡的世代,馬爾科姆堅持己見,在任何時候都要說掃興話。她提醒我們,真相滑不溜手,沒有人可以充分掌握。傳媒報道和世人口中的所謂「真相」,往往只是「故事」。故事不可靠,因為說故事的人不可靠,故事只為個人的利益服務。
像這篇文章,將拒絕庸俗的馬爾科姆「庸俗化」(vulgarize)為「評論天后」,不過是因為說故事的「劇情需要」而已(馬爾科姆稱之為”textual necessities”)。小說當然是,評論也不例外,寫文章的人總是在說故事,有時連馬爾科姆也犯此毛病。王爾德說:「我們都活在陰溝,卻有人仰望星星」(”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這句話應該改為「有人仰望星星,但我們都活在陰溝」(”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but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