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位粵語歌的開荒功臣中,毫無疑問,周聰是第一名,顧嘉煇(1933-)和一群常為他填詞的樂人,是第二和第三名。電視在香港1970年代的普及,帶來了老幼咸宜的廣府話連續劇,且迅速成為極受歡迎的⼤眾娛樂,更是逢劇必有主題曲或插曲,湧現了⼀群高素質的樂⼈,如:顧嘉煇、黎小田、黃霑、鄭國江等,配上⼀群極受歡迎、歌迷眾多的歌星如:仙杜拉、鄭少秋、關正傑、羅文、葉麗儀、葉振棠等,在當日「電視餸飯」的年代,連續劇與粵語歌,便成為香港人生活的⼀大部分。
粵語歌作曲大王
繼周聰之後,顧嘉煇是粵語歌開荒功臣的第二名,他是有過千首世界級紀錄的多產作曲家(最高世界紀錄是美國人,可高達9000首),作為粵語歌作曲冠軍, 顧嘉煇雖不中、亦不遠矣!而在粵語歌寫作之前,他亦已有一個不俗的國語歌履歷,如邵氏電影名曲〈夢〉、〈小雲雀〉、〈明日之歌〉、〈露珠兒〉、〈郊道〉等。但他絕少填詞,只一兩首,亦不唱(帶他入行的胞姊顧媚,便是著名的國語歌星、邵氏當家花旦,1970年代息影後移居溫哥華,成為名畫家,顧嘉煇現亦居溫市)。
像周聰一樣,顧嘉煇亦是夜總會/舞廳西樂隊領班出身,能奏樂器,有一個非常堅實的西洋樂理根底,更曾在美國波士頓的著名音專(Berklee College of Music)短期進修。顧氏亦懂得利用傳媒,根據報章資料 (黃志華、周光蓁等語),他初出道的1955年間,便曾在香港電台的音樂節目中,做過周聰樂隊的樂師,稍後在麗的呼聲同類節目中,曾任樂師和樂隊領班。當然,顧氏後來成名的平台,便是比周聰更上一層樓的電視。
顧嘉煇的粵語電視歌,其深入民心之程度,是無人能望其項背的。首先,他長期(1968至86年)在無綫電視台 (TVB)的綜藝節目《歡樂今宵》擔任音樂總監、樂隊領班,並為該節目創作了每晚謝幕曲〈晚安曲〉,已經變成香港人的口頭禪:「歡樂今宵再會,各位觀眾晚安」。當然更重要的,便是他創作了大量的電視劇主題和插曲,由72年的《星河》起(國語,詹小屏唱,瓊瑤詞)、然後是翌年的《煙雨濛濛》(鄭少秋唱,蘇翁詞,自此曲起便全皆粵語)、和再翌年的《啼笑因緣》(仙杜拉唱,葉紹德詞),打響了粵語歌黃金歲月的第一炮。
由1974年開始的約20年間,TVB以平均每月一劇、每劇多集的超高頻率(不少是起碼10或多至過百集的,且是每劇多曲),進入每個香港人的屋簷下,更是在晚飯伊始至《歡樂今宵》之前的黃金時段播出。顧氏這些每日播起碼一兩次的歌,就算家中無音響設備,電視機在鵲籠般大小的香港家居,是全屋以至是鄰居皆能聽得到的,真是無孔不入的街知巷聞!
乘電視而起 歌曲易入屋
電視劇是當年三家電視台(無綫、麗的、佳視)的命脈商品,推廣宣傳是鋪天蓋地的。筆者在1978年的暑假,有一個難忘的女人街(旺角通菜街)購物經驗,當中的5個十字路口,每個起碼有兩三檔賣音樂卡式磁帶的,而鄭少秋的〈情義〉,便由登打士街的一頭,每個街口似又再「澎、澎澎澎、澎……」起曲,一直「繞心中」好多重到另一頭的亞皆老街,仿似唱機「跳針」般,簡直是疲勞轟炸,筆者只懂英語和台山話的內子,購物完畢時已學懂唱這首「煇黃」名曲(顧嘉煇曲、黃霑詞)〈倚天屠龍記〉。
香港電視劇主要分三大類型:古裝武俠(如金庸的名作)、清末民初拳腳和時裝劇。1980年的《上海灘》可說是拳腳或所有電視劇之代表作,5年後在內地播出時,亦造成萬人空巷的盛況。其同劇名、膾炙人口的主題曲(亦是煇黃名曲,葉麗儀的首本):『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風行全國至今。此劇所講的,是老上海1920年代的故事,而當年的上海灘,便正正是粵語歌的啟蒙老師、靡美之音國語時代曲的誕生地。中國現代流行音樂,便是這樣的浪奔浪流,由上海奔流到香港,又再由香港回流返上海!
毫無疑問,以電視歌深入尋常百姓家的程度,顧嘉煇確是粵語歌的一級大功臣。而與他同期、同級別的作曲家有黎小田(1946-2019,童星、演員、電視節目主持人),他謙遜地自稱是顧嘉煇的半個徒弟(見周光蓁〈悼念香港流行樂壇教父黎小田〉),我特別欣賞他的〈問我〉(陳麗斯唱,黃霑詞,黃與黎是喇沙同窗),這是1976年電影《跳灰》的插曲,有說創作靈感來自英國Ralph McTell的名曲”Streets of London”(倫敦街頭淪落人)。黎氏作品的數量和質量,實與顧氏差一段距離,言則有一個時期,他的電視歌(麗的和TVB)數量直追顧氏。但黎氏有另一貢獻,便是他曾任職某歌手經理人公司的高層,是多位天王天后級歌手的伯樂和扶植人。
當年香港的電視劇與歌,相當大程度上,是受到進口日本電視劇的影響、啟廸,名劇如《青春火花》、《柔道龍虎榜》、《綠水英雌》、《二人世界》、《佳偶天成》、《前程錦繡》、《赤的疑惑》、《阿信的故事》等等,這些製作素質甚高的日劇(基本上已達美國水平,港劇要到1990年代才追上),配上粵語對白後便大受港人歡迎,而每劇亦多有出自名家之手、動聽的日語主題曲。筆者印象較深刻的是《二人世界》,故事講述年輕男女主角由相識、相戀、至結婚,然後雙雙辭去小白領職位,創業做小老闆並步入小康。這類經歷,當年的港人有頗大共鳴(開小餐館、商店、山寨廠),筆者的親友中便有不少例子。而這些近半個世紀的日本老歌主題曲,現可容易在網上重溫,帶來昔日「二人世界」的溫馨回憶。
作曲者與填詞人
西洋音樂以作曲者為正,填詞人為副,如歌劇《魔笛 》(”Magic Flute”)是莫札特作的,一般樂迷少理會、或未必知其唱本(libretto)的填詞人名字,但粵劇便倒轉,如《帝女花》是唐滌生寫的,劇中各曲調的原作者多不詳記。以筆者愚見,傳統粵劇/粵曲是一個以「唱詞」為主的曲藝,曲調/音樂屬次要,所以樂師們的演奏是「拍和」,而不是跟足五線譜的大合奏,即是要盡量遷就唱者的「執生」奏法。
粵劇的樂團叫「棚面」,內分敲擊和管絃兩大樂組,兩組的領班分別叫「掌板」和「頭架」。敲擊樂器是清一色的中樂器,以卜魚、沙的、木魚和各類鑼鼓鈴為主,而管絃樂器則中西合壁,可包括三胡(二/中/高)、揚琴/蝴蝶琴、阮、簫、笛、喉管、色士風、小/中提琴等等。樂師們通常是用傳統、簡化的工尺譜(但亦有用五線譜),由掌板帶領全團演奏,他的職能與西洋管弦樂團的首席小提琴師(concert master)、甚至是整個樂團的指揮(conductor)類似。
演奏時,掌板更似搖滾樂隊的鼓手,正襟危坐圍在他身旁的卜魚、沙的、木魚、雙皮鼓等,用一雙筷子般大小的短棍(叫竹)敲擊,他是控制起曲、收曲、轉調和整體節奏(板眼/拍子)的總指揮,更重要者,是他會配合唱者的即興演繹(快慢、加減等),所以一般的大老倌,通常都只會用相熟、合作多年的掌板。
粵劇劇情的發展,主要是靠曲詞之內容、和演員的「唱念做打」帶動的,一般戲迷想聽的主要是曲詞,而不是曲調,曲調只不過是將曲詞送出的「工具」而已,所以愈簡化愈好,結果便是來來去去、不斷翻用下聽慣聽熟的幾10支「曲牌」式舊調,新創作或引入一般人不熟悉的旋律甚少,相信這與遷就觀眾的接受能力和口味有關,但這亦方便大老倌和樂師們,不用記太多曲調,缺點便是音樂的重覆會變得單調。
粵語時代曲便不同,除了搞笑歌外,通常是不會翻用現有曲調的,基本上每首新歌便是新作旋律(或首次用的國語或外語歌),這亦是西曲的一般情況,未經同意的抄襲,是極不可取的,亦有版權問題。再者,歌「詞」始終是屬於文學範疇(如樂府詩、宋詞、元曲),曲調才是真正的音樂,所以在介紹以西「樂」為基礎的華語時代曲時,筆者認為應以作曲者行先、填詞人跟後。
四大填詞人
粵語歌開荒功臣的第三名,便是一群常為顧嘉煇填詞的樂人,尤其是黃霑(1941-2004)、鄭國江(1941-)、盧國沾(1949-)、和鄧偉雄(不詳)四位。他們合共的作品,數量雖未及顧氏,但各有千秋、各有自己的風格,題材覆蓋度極廣,是遠遠超過任何單一樂人如許冠傑、蔡國權或林夕的。除電視劇外,他們亦有眾多散曲名作,不少更是多位紅歌手的首本名曲。4人之中,筆者較喜愛「二國」的作品,如〈隨想曲〉、〈漫漫前路〉、〈風雨同路〉、〈無奈〉、〈小李飛刀〉、〈每當變幻時〉、〈故鄉的雨〉等等,到今天仍是不少人自彈自唱自娛的首選。
與老一輩的甲級填詞人比(約15位),筆者認為最重要的分野,便是這四人的「番書仔」和專上學歷背景(黃鄭盧就讀的中學,分別是喇沙、德明英文部、培新,而大專便包括港大、中大、浸院和葛師),故此,他們有一個較現代化和西化的思維,完全沒有前輩如吳一嘯(1906-1964)、王粵生(1919-1989)、葉紹德(1930-2009)和蘇翁(1932-2004)等人的傳統粵劇包袱。
言則香港的英文中學,實亦必有中文學習的,包括中史和中國語文兩科,有些更兼有中國文學科。在5年的中學語文學習中,便會接觸到近百篇的文言古文和詩詞(這是當年國內中學課程缺少的),而眾多英中名校的國文老師,都是有一流的資歷(多少從會考成績中反映出來),不少更是高級學者,所以香港人的古韻文訓練,是非常扎實的。從這4位填詞人的作品中可見,他們皆有很高的國文修養。
粵語歌詞的填寫,筆者認為是比脫牙更為痛苦之事,除了上下句要講究對稱、押韻、平仄,廣府話有九音(或稱九聲六調),而每音的字義亦不同,無論是先曲後詞、或先詞後曲,曲調旋律的音、與歌詞的廣府話音,在嚴謹的西洋樂理下,要有天衣無縫的吻合才可,否則便會「倒音」處處聞,這與只有三至五音的國語,或基本上無聲調限制的英和日語,實有天淵之別(所以,國語歌壇有「急智/即興歌王」的張帝,粵語歌便無)。
而根據不少著名填詞人的經驗,他們通常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填好(趕工),所以不少經典粵語金曲,或多或少都是有倒音字的(黃霑語),就正如常被揶揄的教堂聖詩一樣,因為早期聖詩主要是用國語填寫的,在筆者的經驗中,粵語聖詩完全無倒音字的非常之少,可能只得二、三十首,可喜的是,由於粵語填詞能力的提升,近年重新編寫的聖詩已有所改善。
毫無疑問,黃霑確是位多才多藝的「萬能老倌、才子」,他集填詞、作曲、歌手、電影人、電視節目主持人、作家(有「不文霑」筆名,書作甚豐)、和學者(香港大學亞洲研究博士)於一身,亦有作英語歌,如溫拿樂隊的〈L-O-V-E〉,和填寫國語歌詞,如姚蘇蓉的〈愛你365年〉(川口真曲)和愛國名曲〈我的中國心〉(王福齡曲)。當然,以金牌廣告人自詡的他,更有「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兩個就夠晒數」一類極成功、洗腦式的廣告歌作品。 前輩周聰亦是廣告歌高手,亦有填寫國語歌如名曲〈薔薇之戀〉(鄺天培曲)。
在黃霑的眾多佳作中,除上述的〈問我〉外,筆者較喜愛的是〈舊夢不須記〉、〈大丈夫〉、〈世界真細小〉和〈獅子山下〉等,後者(顧嘉煇曲、羅文唱)雖然曾被用作政治宣傳工具(香港政府和某些藝人,見筆者的〈由許冠傑獻唱會說起〉),遭致一些年輕一族的無情批判,但這污點實與作曲和填詞人無關(廚用的菜刀,亦可用作殺人武器),一個不爭的事實,便是此曲確是摯誠地訴說着那一代港人,在獅子山下的奮鬥經歷──徙置區、樓梯底、天台屋、一家九口一張床、穿膠花、牛記笠記、人字拖、豬油撈飯、花旗救濟麵、大牌檔、街邊車仔小食、走鬼……老餅如筆者,對此集體回憶的捍衛,亦可說是保育工作的一種,是對無形文化遺產的保育吧!
下續談談許冠傑與神話之外。
「淺談暢詠時代曲」系列之五
延伸閱讀:
淺談暢詠時代曲系列之一──西樂之傳華
淺談暢詠時代曲系列之二──靡美之音老上海
淺談暢詠時代曲系列之三──國語時代曲在香港和台灣
淺談暢詠時代曲系列之四──周聰與早期粤語時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