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星期跟大家探討了委羅內塞《加納的婚宴》（The Wedding at Cana）此畫的故事與手法。今天為大家介紹他生平與幾幅不同風格的畫作，希望大家對他有一個較深入的認識。
委羅內塞（Paolo Veronese，圖1）1528年生於維羅納（Verona），1588年終於威尼斯。享年60歲。本名Paolo Spezapreda，姓隨父業，意大利文石匠之意。維羅納，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故鄉，整個城市充滿古羅馬建築，至今仍存一古羅馬競技場，是當地重要大型音樂場地。委羅內塞在這古典氛圍長大，風格亦較其他威尼斯畫派典雅。早年隨當地畫家Bandile學畫。25歲到威尼斯發展，同年父歿，改隨母姓Caliari，一個貴族的姓氏，以圖取得更多權貴支持。亦愛自稱Veronese，「維羅納人」之意，突出自己家鄉。藝術界沿用Veronese這個名字，中文翻譯為委羅內塞。
畫風到了威尼斯後受當地畫派影響，在典雅溫和中，色彩變得明麗。畫風充滿世俗生活情趣，偏重裝飾趣味，豪華場面、人物眾多，色彩富麗，正合威尼斯文化，豪門顯貴品味，又得提香加持，很快在當地取得一線畫家地位。
首位畫家 庭上辯解 維護藝術
委羅內塞以飲宴圖名聞於世，《加納的婚宴》最美，最著名的卻是《利未家的盛宴》（The Feast in the House of Levi，圖3）。此畫比《加納的婚宴》還要大，高5.55米，寬12.8 米，足有765 方呎。但這不是她著名的原因。此畫頗具委羅內塞特色，使用大量建築物場景，把畫面襯托的恢宏大氣；人物眾多，每位獨具特色；色彩明麗典雅，不會太暗，也不會太「搶」，恰到好處，讓人看的舒服。畫中央看到耶穌（圖4），頭帶聖光，一身紅衣藍披風，前面蹲着一條狗。問題就出在這條狗身上。
為什麼？因此畫原名「最後晚餐」。當時天主教正推行反宗教改革運動（Counter Reformation），要求一切藝術忠於聖經原意。此畫金主聖若望與聖保祿大教堂（Basilica di Santi Giovanni e Paolo）沒有問題，唯宗教法庭（Inquisition）發出傳召，畫家努力答辯，最終法庭仍判決他須於三個月內把前面蹲着的狗換作瑪利亞瑪達肋納 （Mary Magdalene，註1），去掉畫面右下角兩個德國侍衛（圖5），因為德國人是推行宗教改革的「異端」，耶穌的最後晚餐，不容這些人出現。畫家什麼也沒做，只把畫改名另一聖經故事《利未家的盛宴》（The Feast in the House of Levi，註2），宗教法庭接受改變，皆大歡喜。
畫家非常聰明，利未是一個稅吏，因行業而被視為「罪人」，耶穌到他家吃飯是要感化他，稅吏家作風「稀奇古怪」，宗教法庭可以接受。其實畫家是幸運的，同一事件發生在羅馬，他可能要坐牢甚至有生命危險。可幸威尼斯乃民主共和，威尼斯人亦勇於對抗教皇，故當地宗教法庭容許畫家抗辯，並接受其改動。委羅內塞是西方史上首位因藝術而被告上法庭的畫家，大家非常欣賞他為藝術辯護的勇氣，畫家因此名垂畫史。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畫家宗教法庭上的全部對話過程。（註3）
結合建築 錯視效果 有趣好玩
不是說畫家愛畫吃飯嗎？《以馬忤斯的晚餐》（The Supper at Emmaus，圖6）是他另一「名畫」（不算在畫家的五幅飲宴圖內，因只是普通幾個人吃飯，不是大排宴席）。耶穌復活後在以馬忤斯再遇兩位門徒，唯門徒不認得耶穌。耶穌與他們共進晚餐，祝聖麵包時抬眼望天的動作才讓門徒認出面前人是耶穌，大為驚訝。其他畫家通常只描繪耶穌跟兩位門徒，最多加一兩位侍應。委羅內塞一貫喜歡華麗大堆頭，把場景搬到一處宮殿，旁邊圍了整整一個家族，不知是否金主一家，六個大人十個小孩加兩隻狗，大多對正在發生的神蹟視若無睹，站在那裏好像只是為了畫一張全家福。故事主要訊息不彰。此畫出名，是因為最能體現畫家特色，以宏偉建築作背景，人物眾多，有關無關的都加進去，也可以說是他喜歡描繪（權貴）日常生活的寫照。
畫家最好玩的作品是為巴巴羅別墅（Villa Barbaro，註4）作的壁畫。此別墅由文藝復興建築大師帕拉底歐（Andrea Palladio，1508-1580）設計，他的風格影響了歐洲幾個世紀，港譯「百麗殿」（Palladian）風。兩人經常合作，畫家負責內部裝飾，委羅內塞亦喜歡在自己其他畫作裏呈現百麗殿風格的建築。
委羅內塞在巴巴羅別墅採用了大量錯視效果（Trompe-l’œil），把平面的牆壁變成樓台立柱，風景雕塑（圖7）。外面風景不好，又或結構需要一面牆，不能做一道窗，不打緊，在牆上畫一幅優美的風景畫，就可以「看到」湖光樹影，日照西斜（圖8）。每天忙着工作到家女兒已睡着了，就畫一幅真人大少的女兒，開門迎接爸爸的壁畫，聊解寂寥（圖9）。房子太大，太太的臉也不常看到，就把太太畫在樓台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圖10）。你看，有錢人有有錢人的煩惱，但也有有錢人才做到的解決辦法。
畫家自己也不落人後，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獵人，剛狩獵回來進入巴巴羅別墅大宅（圖2）。
委羅內塞將這種平面變3D 的功力玩的出神入化，在其他地方亦可看到。聖若翰洗者（St John the Baptist，圖11左）與聖米那（St Menna，圖11右）好像隨時會走出畫面跟我們說話。尤其是聖米那一身盔甲閃閃發亮，一隻腳已經踏出框框。
父親兒子 相似相親 愛神戰神 溫柔溫馨
委羅內塞也畫人像，其中《波圖公爵與兒子》（Portrait of Count Giuseppe da Porto with son，圖12右）最為可喜。畫中公爵兒子側頭外望，把一個「站不住的小孩」活脫脫的表現出來。父子倆手尖碰着手尖，兒子一隻手繞着父親的手臂，態度親暱，父親好像輕輕的約束兒子站好，不要走開。兩父子服飾統一，兒子活潑的豹皮襯裏，父親莊重的棕毛裏子。最畫龍點睛的是父子髮線的「美人尖」，簡直一模一樣。
除了畫宗教歷史畫，委羅內塞也描繪神話故事，《維納斯與戰神》（Venus and Mars United by Love，圖13 ）是較為突出的一幅，戰神的面部表情刻畫的非常溫柔細膩，維納斯的身體豐美頤人。畫面光影流轉，用色典雅，對後世畫家如委拉斯開茲（Velázquez）與提埃坡羅（Giambattista Tiepolo）有深遠的影響。
舒淡雋永 靈性昇華 華麗戲劇 振奮人心
我個人偏愛《聖海倫娜之夢》（The Dream of Saint Helena，圖14）這一幅畫，在委羅內塞作品中算是小幅。一反畫家畫風，此畫構圖簡潔，顏色舒淡雋永，氣氛安靜祥和，巧妙表現了故事內容。聖海倫娜是君士坦丁大帝之母，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得到報夢，出發到現今的敘利亞、巴勒斯坦與耶路撒冷地區，找到耶穌被釘的那一個「真正的十字架」。此畫以窗內窗外劃分兩個世界，窗內是實體世界，聖海倫娜手支窗沿，托着頭睡着了。窗外描繪她的夢境，兩個小天使抬着真正的十字架告訴她到那裏尋找。畫面色調和諧，構圖看似簡潔，其實對比用心，衣服描畫細緻，充滿立體質感。
同是宗教畫，委羅內塞也可畫的像一齣舞台劇。他的《智者來朝》（The Adoration of the Magi，圖15）就充滿戲劇性。用三道斜角線的構圖打造出一幅天人歌頌，恢宏大氣的場面。畫面富律動感，引領觀者眼睛之字形的從左下方走到右上方。顏色瑰麗，由委羅內塞起草設計，大部分畫功應由其畫室完成，主要角色如三位智者的臉畫的很細膩，應出自畫家本人手筆。設計一貫大堆頭，不單人物，還有六種不同的動物，加上盤旋半空的小天使，整幅畫面熱鬧非常。上半三分二畫面較為疏落，平衡了下面的密集。營造出一片振奮人心，普天同慶的歡欣氣象。
無需沉重 自命不凡 樂觀積極 可以好玩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委羅內塞，我會借許氏歌詞說一句「最緊要好玩」！他着重描繪生命的歡愉，生活的豐盛。每一幅飲宴圖，皆是色聲香味觸全的盛宴，從他的畫作，可以看到一個積極樂觀，開心好玩的心靈。
他用色出色，裝飾性濃，早期清爽怡人，晚期古典優雅。畫面充滿戲劇性，舞台設計感強，人物服裝時髦華麗。喜歡在畫中加入大量建築元素，人與建築物和諧共融，完美結合，較少描繪自然風景，是一個活脫脫的城市人。畫中建築多屬「百麗殿」風格，透過建築，營造一種高尚典雅，恢宏大氣的氛圍。亦擅長將畫作與建築內部融合，在天花，牆壁上做出錯視效果，前縮法把握的非常逼真。
他的畫風影響了後世的委拉斯開茲，提埃坡羅，與德拉克羅瓦（Eugene Delacroix）等人。後者認為委羅內塞與別不同的就是「無需強烈對比也可達到清晰的效果」（註5）。
評家或許會認為委羅內塞流於表面，沒有深刻的探究呈現人性。他可能沒有米高安哲羅的悲壯、達文西的睿智，提香對人性深刻的理解，但世界這麼大，人生這麼長，我們可以欣賞不同風格，有時放慢腳步，享受一下美人美景，美食美事，又有何不可呢？
德拉克羅瓦說的好，他說委羅內塞「不會自命不凡以為自己幅幅傑作」，我就是欣賞委羅內塞這個態度（註6），生命無需太沉重。
提香講究精深 丁氏動作稱王 委氏清新可喜
總結威尼斯畫派三頭馬車。我想起不同類型的戲劇。
如果提香（Titian）作導演，他會挑有造詣的演技派演員做一齣話劇，演員是國內的陳道明，濮存昕等人（焦晃當然最好，但他已經80多歲了）。布景服裝精鍊，但最能代表劇情含義。只有幾個主要角色，注重人物關係，大量細緻的內心戲。整體看來比較低調，對演員與觀眾的要求卻是最高的。
丁多列托（Tintoretto）會搞平民化的大型動作舞台劇，講究新奇舞台設計，強烈燈光效果。群眾戲多，劇情緊湊，出人意表。沒有華衣美服，人人牛仔褲汗衫球鞋，加入大量舞蹈功夫，動作刺激，飛天遁地，與觀眾近距離接觸互動，甚至走進觀眾席，要觀眾扮演一些角色。主角是甄子丹。
至於委羅內塞（Veronese），他會製作一齣豪華大型浪漫輕喜劇，選用最時尚優雅的服裝設計，講述白富美公子佳人的愛情故事。人物眾多，分多條主線支線發展。以最新流行曲唱出人物心聲。色彩清新，舞台華麗，演員俊美，故事活潑，人物有趣。由最潮韓星偶像擔綱演出。
不知各位認為如何？你會喜歡看那一齣？還是三齣都愛？
註解
註1：Mary Magdalene，天主教翻譯為瑪利亞瑪達肋納，基督教翻譯為「抹大拉的馬利亞」。
註2：《路家福音》第5章第27-32節。
註3：委羅內塞宗教法庭上與法官的對話，請參考https://100swallows.wordpress.com/2014/08/16/veroneses-inquisition-trial/。
註4：巴巴羅別墅，位於意大利北部威尼託大區（Veneto）馬塞爾鎮（Maser），距威尼斯約一小時多車程。1996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註5：德拉克羅瓦說，委羅內塞 “was the one man who achieves clarity without big contrasts.”。
註6：德拉克羅瓦說，委羅內塞 “had no pretensions to making a masterpiece of each picture”。
加納的婚宴──三篇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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