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混沌不明的狀况,筆者傾向找出歷史類比,借鑑歷史以重新定向,尋找出路。
眼前香港陷於水深火熱,社會千瘡百孔,每天面對着無論是本港或國際,誰也看不清猜不透、波詭雲譎的局勢——這無疑是一個社會和世界的大變局,可以與之相比擬的,唯有春秋到戰國時代的過渡期,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轉換時期。
世界正值春秋戰國之交
今天人們之所以覺得許多事情變得不合理,是沒有意識到我們正跨越兩個時代的分水嶺,剛過去的就像春秋時代:春秋時期各諸侯國內外做事不逾矩,諸侯之間還算相安無事,即使偶有爭鬥,總不至於撕破臉皮,賭上國運或謀取天下。簡單來說,那是一個遵照行為規範、規則為本的系統(rule-based system)—— 一國兩制以至後冷戰時代的自由國際秩序,均屬這時代的產物。
然而,這個秩序正在瓦解,使得出現了如同戰國時代般,個人與個人之間,集團與集團之間出現了激烈的生存鬥爭狀態,同時國家之間的競爭亦日益擴大,導致國內外都出現了墨子所謂的強執弱、眾劫寡、富侮貧、貴傲賤、詐欺愚的現象,儼然是個禮崩樂壞、弱肉強食的時代。
面對新的社會現實與問題,諸子皆提出了他們的救世與強國之道,而在春秋戰國之交以後,孔子與墨子學說率先成為顯學,兩家分庭抗禮,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合理化、絕對化,甚至視之為「天命」,因而演變成儒墨之爭。
這種由於時代轉變而激化的意識形態衝突,與香港目前的藍黃之爭有着相當的類比性,且不說香港的情况更是本地及國際因素並存,兩種意識形態反映着背後的中、美體制和意識形態之爭。
儒墨之爭與藍黃之爭
即使相隔2000多年,儒墨之爭與香港的藍黃之爭本質上仍十分相似:儒家與建制派代表一種自上而下,維護國家與貴族階級利益,以及傳統社會制度與價值的理念。墨家與民主派則從平民階層出發,具有強烈的社會實踐精神,藉激進行動自下而上地改善社會現實:其「兼愛」及「非攻」等理念一定程度等同於今天的「普世價值」,而「黃色經濟圈」很可能是「交相利」在今天社會與經濟環境裏的實踐,成功將道德和功利統一起來。而民主派希望藉美國和西方之力制裁北京和港府,則活像是2000多年前,墨子欲借助超人間的權威以限制當時統治集團的殘暴統治的「明鬼」主張。
儒墨之爭與藍黃之爭所呈現的問題,除了因絕對化而淪為獨斷的意識形態之外,更造成了人的「異化」,人們被捲入對解決社會問題毫無助益的理念性名分鬥爭之中。對香港而言,長年的藍黃之爭更令港人及香港失去本來面貌,是使香港政治發展被逼入死胡同的主因。
回歸道家 解放意識形態
曾幾何時,港人對意識形態之爭根本不感興趣,其出發點是全生避害,因而對政治權威及公權力抱持懷疑態度。這一點與代表先秦道家哲學發展的第一階段的楊朱學說,強調任何道德倫理與價值體系,皆不可妨害一個人的生存與自由,不謀而合。其後在港英政府的經營下,港人的「意識形態」逐步向小政府、大市場、自由放任的方向發展,猶如道家哲學從第一階段的楊朱到第二階段的《老子》的演進。
作為道家哲學第三及最後階段的《莊子》,固然是前兩個階段的延續,但更重要的催化劑卻是儒墨之爭——莊子對儒墨之爭的批判與否定,構成了其學說的核心及主要命題。如今香港意識形態之爭愈演愈烈,正需借助莊子思想為我們破除成見,擺脫所有獨斷性的思考,解放意識形態。
莊子對獨斷意識形態的批判
莊子認為「是非」是產生於人的成見,再加上浮華的詞藻,擴而充之,便形成學派的爭論——「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齊物論》)。如果依據自己的成見作為判斷的標準,那麼誰沒有一個標準呢?更何况順着萬事對的一面而認為是對的,那就沒有什麼不是對的;順着萬事錯的一面而認為是錯的,那就沒有什麼不是錯的。
因此莊子指出通達之士不執着於是非的爭論,不持一端之見,而是「莫若以明」,即擺脫成見,恢復空明的心境,以此超越任何有局限性的觀點,並「照之於天」,根據事物的實際情况和整體去觀察比照,這樣才可「寓諸庸」,寄寓於各物自身的功用上,以作判斷。
另一方面,雖然莊子的「聖人生而大盜起」、「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看似驚世駭俗,但實際上這些所謂「聖人」所提出的救世之道或意識形態,最後只會令社會變得更為紛亂——「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胠篋》)。莊子在《在宥》中指出下有夏桀、盜跖,上有曾參、史魚,儒墨的爭辯又全面展開,令社會上的對立無日無之,擾亂了人心,百姓紛爭迭起,天下逐漸衰敗。相信港人對此皆感同身受、悔恨不已,由此可知莊子的「絕聖棄知」並非要倒退到人類的原始狀態,而是講述理念暴力和獨斷意識形態對社會的禍害,並奉勸救世與衛道之士不要自以為是,無事生非。
主觀解脫成破局關鍵
經歷了多年的內耗與折騰,香港已元氣大傷,港人猶如魚兒困在乾涸的水池相互依偎,相濡以沫以苟延殘喘——「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這一段正好說明人們「譽堯非桀」,自以為是而指斥對方不是,執着於是非的爭論,其使人異化的程度與嚴重性,就像魚兒在陸上相濡以沫而不知死亡將至,陷入一種根本性錯覺。因此魚只有回歸水中方能獲得自在解脫,人只有融入自然方能體悟出「大道」,回歸自性和真實,此即所謂「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儘管莊子對獨斷性理念的批判,難以給社會現實與問題一個事實上的解決,但他對促使個人的主觀解脫,形成一種新的認識論,令港人重新獲得觀念上的自由,卻正是目前香港所最需要的——這很可能是港人擺脫多年來意識形態的干擾,回歸真實、自由和寬容,超脫目前「相濡以沫」的困頓的不二法門。
如《大宗師》首節所言:「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道哪些屬於天然,知道哪些屬於人為,就是洞察事理的極境了。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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