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與抗疫的心理素質

在資本主義的長期薰陶和產生的條件作用下,現代人要的是「即時爽」。他們不但想要得到滿足,並且要馬上得到滿足。這與防疫和抗疫需要的心理素質何止背道而馳,簡直勢不兩立。

大約50年前,美國史丹福大學在幼稚園進行一系列有關自制力的測試。在這個被稱為「棉花糖測試」(Marshmallow test)的實驗,小孩子可以選擇即時得到獎勵(棉花糖、餅乾或巧克力),也可以選擇得到加倍的獎勵,代價是要等待15分鐘。

新冠肺炎是對全球嬰兒社會(infantile society)的「棉花糖測試」,多國無法控制疫情,因為它們的政府和人民在「延後滿足」(delayed gratification)與「即時滿足」(instant gratification)之間作了不明智的選擇。

強現代人所難

這場百年一遇的世紀瘟疫無疑駭人,但有效的防疫和抗疫方法眾所周知:全民戴口罩和勤洗手、保持社交距離、自我隔離、在家工作、避免舉辦和出席大型活動。然而知易不等於行易,在一個義無反顧地「反沉悶」的年代,嚴格執行「反社會」的抗疫措施需要耐性、紀律、專注力和自制力。

這是強現代人所難。今日世界什麼都講求速度與即時效果,慢是錯、是罪,等待是懲罰。現代人上網成癮,沒有手機過不了日子。他們與智能電話的關係不是一種生活方式的選擇(lifestyle choice);而是被人巧妙操縱之後產生的病態倚賴。這種病態不但沒有被當成問題那樣處理,或頑疾那樣醫治,反而被常態化。

裝載愚蠢的器皿

"Smartphone"沒有改錯名,它的確是智慧的結晶和一流腦袋的發明;但同時也是用來裝載愚蠢的器皿,讓用者可堂而皇之地做無聊之事,理所當然地作自私之人。它讓世人從單調乏味、不斷自我重複的「此時此地」(here and now)逃出來,問題是它在消滅沉悶的同時也殺死了專注。Smartphone以分散我們注意力的方式吸引我們的注意力(attraction by distraction)。結果,我們在最心不在焉的時候最全神貫注(We are most absorbed when we are most distracted)。這是智能手機社會的荒謬,也是它的深層次內部矛盾。一個注意力長期分散、思想永遠無法集中的社會(a permanently distracted society)必然因小失大,見樹不見林。

在這樣的情況下,要現代人以耐性、紀律、專注力和自制力打一場抗疫的持久戰是緣木求魚。結果,不管是香港還是美國,疫情稍減官民就鬆懈下來,急於放棄「新常態」而直奔「舊常態」的懷抱,終至另一波更嚴重的疫情爆發。

馬克思說資本主義包含自我毀滅的種子(Capitalism contains its own seed of destruction)。在這個意義上,反社交、反消費和反全球化的新冠肺炎無疑打了資本主義一記響亮的耳光。在資本主義的長期薰陶和產生的條件作用(conditioning)下,現代人要的是「即時爽」。他們不但想要得到滿足,並且要馬上得到滿足(They want it and they want it now)。這與防疫和抗疫需要的心理素質何止背道而馳,簡直勢不兩立。難怪新冠肺炎來襲,資本主義最發達的美國最茫然不知所措。

《聖經》說,願意等待的人必有回報(Good things come to those who wait)。可是,村上春樹在小說《國境之南 太陽之西》,不是也說過,對要等待的人,「一陣子」的長度無法量度嗎?王爾德在《深淵書簡》(De Profundis)也說,受苦的一刻綿綿不斷(Suffering is one very long moment)。大傳染病帶來的苦難,令現代人難受更難耐。他們寧願以逃避和否認的態度面對,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疫情爆發之初,說新冠肺炎會「奇蹟似地」(miraculously)消失,正是這種心態作祟。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