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版國安法」的出台,無疑是香港與一國兩制的「板塊移動」(tectonic shift),肯定會對香港造成重大且深遠的影響。之不過,筆者卻未敢因此輕率地判定「一國兩制已死」,皆因國安法的影響,實質上等於拿掉了一國兩制的「保護罩」,令往後中國與香港的關係,將更像國際間大國與小國之間的關係。
一國兩制的「保護罩」
一直以來,港人絕少將一國兩制視為原本構想中的經濟和社會政治制度,反而更普遍地將一國兩制視作一個可擋住北京干預的「保護罩」。然而此看法除了一定程度掩蓋了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的事實之外,久而久之亦令人忘記香港位處中國大陸上,與內地只有一河之隔,兩者實力亦非常懸殊。
這一點所造成的尷尬現實,就是儘管香港大部分事情的確受《基本法》保障,但不少人以為有了這個保護罩,做什麼北京也奈何不了,絲毫不用理會北京感受。這種缺乏克制與尊重的互動模式,令北京由一開始堅持保持這個保護罩,到後來逐漸變成要主動收回或破壞它──試問這樣一國兩制又怎能長久?所謂「勢不可去盡,話不可說盡;凡事過盡,勢必早盡」,發展到最後,去年建制派與民主派分別向中美靠攏,企圖借用大國的力量來壓倒對方,明顯已超越了一國兩制設計中可承受的「度」──如此下去要不是一國兩制自行崩潰,要不是就由北京自行修正,而在北京角度前者並非一個選擇,只能夠選擇後者。
北京藉國安法拿掉了一國兩制的「保護罩」之後,中國與香港的關係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像國際間大國與小國的關係,逼使香港必須重新考慮其生存之道。就正如中國與別國發生外交爭議,北京的慣常手段一般是以經濟手段實施制裁,例如早前才對澳洲加徵大麥關稅,高調施壓。所以很大程度上,北京選擇直接頒布實施國安法,而非經過本地立法,就是思路上已越過了一貫的一國兩制模式,更容易被理解為一種變相制裁或脅迫。雖然目前中國與美國皆聲稱他們對港人的最大利益至為關心,但是北京對香港實施政治「制裁」,而華府則有機會對香港實施經濟制裁,令香港更活像是夾在兩大強權之間的小國,由於無法保持中立,而同時遭到雙方制裁。
改變策略 為日後博弈創造條件
香港目前之所以陷入前所未有的危局,最大原因是部分港人背離了香港一直以來賴以成功的「小國生存之道」(survival of small states)──要一國兩制得以進入下半場,港人必須按「小國生存之道」改變策略,為往後的陸港博弈創造有利條件。事實上,面對中美兩大強權,不要說是小國,就連德國、英國、日本等中等強國,也須緊遵靈活彈性原則,時刻提醒自己不可受意識形態左右,慎防在缺乏思考的情况下,將國家前途錯押在其中一方。相比之下,香港這彈丸之地,竟長期存在着兩種敵對的意識形態,雙方都想置對方於死地,巴不得每一次香港都成為全球兩大意識形態的角力場,甚至連香港的未來都可以押在一鋪「盡地一煲」,如此胡來香港不提早滅亡才怪。
所以孟子也說道:「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無論香港所面對的大國是仁者與否,但須以智慧來「以小事大」卻是不變的真理。即使是以前的港英政府,也毋忘時刻貫徹務實與功利精神,不受意識形態束縛:一方面強硬拒絕本地左派介入香港日常管治,另一方面亦小心避免引起事端挑釁北京,與中國大陸保持互惠互利的默契,為香港創造了生存空間;1970年代起,港英政府又把握時勢,將香港由貿易港轉型為金融中心,創造出香港經濟的最大版圖。
意識形態放兩邊 創造世界所需價值
儘管「港版國安法」很可能將無可避免成為今後港人的「緊箍咒」,卻有望讓香港恢復本色及尋回其「立國精神」。香港長久以來作為一個自由港,應當了解到商業應當無分國界、宗教、意識形態的道理。加上香港根本玩不起大國的軍事遊戲,那就唯有努力從商業、金融上尋求自己的國際定位,將意識形態放在兩邊,積極創造被周邊國家與世界所需要的價值,甚至連自己的敵人也要服務。亦唯有這樣,才有機會令香港有再度增強自身實力與價值的機會,讓它繼續擔當全球不可或缺的國際金融中心,繼而將香港從現時中美的角力場,逐漸恢復成冷戰時代東西之間的「緩衝區」,在業已降臨的中美爭霸戰中存活下來。
正如當英國完成光榮革命與開啟工業革命時,地小人稀的荷蘭已注定不是對手,香港作為「小國」固然已發展成以服務業和金融業為主的「頭腦國家」,但也須認清「身體」在哪裏──與荷蘭不一樣,香港的「身體」就是大陸,本來就不應該存在敵對的問題,可是現在我們既無法借助中國的力量,反而同時遭到中美兩國的脅迫與制裁,令香港的自由、價值以及國際金融中心地位岌岌可危,說穿了就是博弈策略的失誤,直接令局勢急轉直下。
5年前的使命
令筆者感到唏噓的是,本文的部分內容,早在2015年已寫於〈要五十年不變,博弈策略就得變──從小國生存之道看港陸關係〉(《香港革新論》)一文中。當時筆者已指出:「港人必須放眼於未來,而不應該認為短期內,可以有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法,以為可以『盡地一煲』……因此港人得須改變目前只求『出氣』,不講實際效益的博弈策略,以謀求終極目標與階段性策略的統一。港人是時候重新思考,如何以我們的歷史角色以及中西融合的文化和經驗作為真正籌碼,以換取香港在中國的未來發展道路上的一席位,找出一條在全面投降與盡地一煲之間,讓香港與港人皆可保存的『第三條路』。」
驀然回首,這個與香港前途攸關的使命,原來早已在肩上。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作者簡介
袁彌昌,英國雷丁大學戰略研究博士,現為香港大學政治及與公共行政學系榮譽講師。著有Deciphering Sun Tzu: How to Read “The Art of War” (牛津大學出版社),其專欄文章定期於《明報》筆陣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