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抗疫必須長期 什麼才是新「正常」

當社會發覺,能夠找到解決問題的終極方案的日子遙遙無期時,人的想法便會轉為評估風險,重新計算成本與回報,再次界定所要承擔責任的範圍,然後定出一個新的「正常」。

新型冠狀病毒全球擴散,造成世界各地大量人民受到感染,不少更因此而病重甚至死亡,可以說是當前人類社會所面對的最大挑戰。而這個挑戰又不止於疫情至今仍未受控,既未有預防疫苗,亦沒有已確定可以瞄準病症的特效藥物,而且它還給我們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提問:當遇上一個事先未能預見,而同時又未有解決方法的問題時,怎麼辦?

在過去相當長的歷史裏,人類假設自己正逐步掌握所需要的知識和工具,將本來是不確定的未來,變為可受控或可預計的事情。原來的限制可以超越,大自然環境可以克服,愈來愈多東西都可以納入生產、規劃、管理的範圍之內。很多時候這份自信令我們誇大了當代社會系統能夠解決問題的能力,以為大部分事物都在認知的範圍內或所謂的正常狀態中發生,出現異數或例外,純屬偶然。

當然,在我們心底裏,其實是知道有很多事情並沒有根本的解決方案,同時也有很多事情並非完全可以預見。嚴格來說,我們沒有就這些問題找到終極的答案,不過卻懂得怎樣去重新界定,究竟這是否一個需要立即處理的問題。在一般情况下,我們覺得問題是存在的,不過只要是受到控制,又或者已能評估風險(也就是說出現問題的機會率),則問題便已經可以歸類為屬於「可控」的一類,萬一出現狀况也可以找到承擔風險責任的方法。儘管在外在世界存在很多未知之數,誰也不敢講得太肯定,但我們可以作出估計,對不確定的環境有個預期。

這是我們目前面對問題時所抱有的「問題意識」:我們基本上沒有辦法完全防止意外或例外的發生,但可以推算得到出現狀況的機會率,再而通過某種手段(例如購買保險、作出套頭交易),將本來令人擔心或憂慮的不確定處境,轉化為風險評估早已包含在成本計算之內的管理步驟。風險本身未有消除,它們依然存在,不過大家通過估算出現狀况的百分率,考慮和計算成本與賠償之間的關係,得出對風險的評估,減輕心理上的緊張狀態。本來風險的存在是一個質性問題,現在通過量化估計,一切不確定的東西都變為一種機會率,一番計算之後,看看它是否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

疫情發展至今,結局大概離不開幾種可能性。最理想的當然是由明天開始,連續28日沒有新增確診個案,疫症宣布結束。而最「荷李活電影式」的結局,則是雖然疫情沒有減退,但在危急存亡之際,研究人員終於研發出疫苗或特效藥,撥開雲霧見青天。不過,同樣有可能(如果不是更有可能)的是,病毒沒有完全離開社區,而同時由於疫症亦已擴散全球,所謂「仍然受到疫情影響」的狀態,將表現於時會發生零星個案,又或者某個季節會突然又再流行,持續下去,直至預防疫苗研發成功為止。如果未來就是第三種的情况,那麼社會需要採取哪些措施來應對呢?

只要風險仍在,不能有所妥協

當然,從醫療專業最高要求的角度來看,最好肯定是一切防疫措施繼續嚴格執行,理論上過去做得未夠嚴謹的,還應加倍做足檢測、隔離、防止聚集和接觸。這些要求肯定有其理性基礎,問題是如果疫情演變為「長期抗戰」的話,則實在難以操作。這裏的核心問題並非如坊間所講的「防疫疲累」,市民難抵減少外出而產生的苦悶感,而是防疫狀態不能長期持續──究竟要保持怎樣的社交距離才可以重開電影院,令市民覺得可以相對安全地觀看電影?究竟要有怎樣的空間布置,一般食肆才可以為客人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飲食環境(目前的要求基本上只可能是過渡性質,不可能長此下去)?我當然明白,對一些專家而言,災難當前還只顧吃喝玩樂,為何不可以個人略作犧牲,減少非必要的活動?以大局為重,要求大家忍耐兩星期之後,再忍耐兩星期,再三忍耐兩星期,又有何不通情達理之處?

提出以最高要求、上下一心努力防疫,當然有其合理之處,問題是這將人流大幅度下降,令商業活動大量減少,但長此下去,工商界和打工仔的困境再不可能通過政府的救市措施而可以紓緩。大小老闆要繼續經營下去,他們要重新判斷,究竟以哪種規模來運作?需求有何變化?如何重新估算成本與回報?這些提問遠遠超出政府援助是否足夠的問題,而是涉及他們需要在一個怎樣的經營環境裏繼續營業。

從科學出發,我們會要求滴水不漏,做到接近無誤的效果。只要風險仍在,不能有所妥協。這些想法不會有錯,但時間一長,便不得不考慮始終要以人性化的方法來照顧及管理人群、社區、社會。前面提到電影院、食肆的例子,不是因為它們屬於必需,而只是它們最日常,可以通過思考這些例子來想像市民的平常生活。正如本文初段所提出,當社會發覺,能夠找到解決問題的終極方案的日子遙遙無期時,人的想法便會轉為評估風險,重新計算成本與回報,再次界定所要承擔責任的範圍,然後定出一個新的「正常」。當抗疫變為「長期抗戰」,要考慮的問題就不再只是未來兩星期有何措施了。

抗疫必須科學,但也要有人文觸覺。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呂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