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他的安身立命處——專訪年輕導演卓翔

訪問卓翔,話題當然離不開電影,也聊到他在電影藝術方面的心路歷程,一談就是幾個小時……

認識卓翔,始於2012年的《乾旦路》,當時,已對這位年輕導演留下深刻的印象,這齣紀錄片寫的是情傾「乾旦」的男兒,片中王侯偉、譚穎倫兩人,一同走上未知前景的崎嶇路。

然後,就是2015年的《一個武生》,寫一個崑曲武生的矛盾掙扎,延續卓翔對中國傳統戲曲的關注,也緊扣藝術路上「行路難」的主題。

去年4月,因緣際會,看了《肖像曲》,一齣從影像延伸至舞台的混種紀錄歌劇,表現形式非常別開生面,對他的認識,又跨前一步。

2019年,他的新作又出來了,《戲棚》,以香港獨有的竹建戲棚為主角,紀錄了不同崗位人物的細節與故事,有別於一般紀錄片的處理手法,亦教人耳目一新,而且獲得了「第56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提名。

訪問卓翔,話題當然離不開電影,也聊到他在電影藝術方面的心路歷程,一談就是幾個小時……

自我形象的重建

卓翔是真名實姓,名字是公公為他改的,他在香港土生土長。爺爺是福建人,早年飄洋渡海,到印尼謀生。父親在新加坡出生,在印尼成長,像很多印尼華僑一樣,在50年代才回到中國,母親卻在鄭州出生。父母在70年代末期才移居香港。

小時候的卓翔,就讀於基灣小學。他記得第一次自掏腰包進入電影院,就在小學時,跟同學一起去看電影。他念小學時,學業成績相當不錯,他很喜歡唱歌,加入了學校的合唱團,但升上張祝珊英文中學後,成績未符理想,名次跌至一百之後,而且步入青春期,他不再唱歌,轉而打籃球、乒乓球等。

他坦言:「我的成績不太好,打波又『唔叻』……所以自我形象比較低落。」

中二升上中三那年的暑假,父母給他一張KPS影視咭,就在那短短的兩個月內,什麼電影都看,「那個暑假,我終日流連『金獅』,除了看港產片,像《審死官》之類,還看了大量的西片、日本片,只要錄影帶盒面的封面有趣,我便租回家看,好瘋狂!」說起往事,卓翔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

從那時開始,他對電影這個媒介,產生濃厚的興趣,在學校的圖書館借閱《電影雙周刊》。升上中三時,身邊的同學開始看電影,經常討論應該看什麼,當時正值陳果的《香港製造》公映,「看完這套電影後,我們感到很shocked,同學間開始互相討論。」

就在此時,他也經常收聽一個電台節目《蒙太奇》,主持人眾多,可謂臥虎藏龍,其中有一位,令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舒琪──他日後的老師,他也曾談及《香港製造》。

「當時我有一本筆記,寫上導演、演員的中英文名,以及他們相關的資料,好像一本電影手冊。」看電影之前,他總會先看看影評,又會經常向同學介紹導演之前拍過什麼電影,於是同學開始對他改觀。

他的形象又重新建立起來,「這是一種推動力,讓我走近電影,經常留意電影資訊,整天往戲院跑,因為唯有電影,才能為我帶來成功感。」

卓翔強調:「電影,拯救了我!」

闖進未知的世界

及至高中,大家開始計劃將來,「在會考之前,我不斷思考出路的問題,當時已萌生讀電影的意念,最先想到香港浸會大學,但A-Level要考獲三個A,才能進入傳理學院,我的成績未必能夠讓我進入浸大。另外一個選擇,就是讀香港演藝學院。」

中五畢業後那個暑假,卓翔曾參加「突破」舉辦的暑期電影課程,亦因為如此,父親買了一部攝錄機送給他,為他帶來鼓勵和肯定。

讀中六時,他轉到公理書院,開始有空間拍攝短片,「當時做了領袖生,偶然亦有機會替學校拍宣傳短片。」

當年念預科,學生要讀「中國語文及文化」科,老師准許他不做文字的讀書報告,「我當時拍了一段短片,回應《唐山大地震》,大約10分鐘。」他將書中一些人物抽出來做re-enactment,找了一位老師扮演作者錢鋼先生,還找了另一位老師粉墨登場,演出一角,買了一雙鞋給女兒那位,至於地理老師則負責講解地震的成因。

此外,他還做了一個Assignment,與中國文化有關,「我跑到志蓮淨苑拍攝四合院,以影像代替文字交功課。」中化科提供很好的契機,讓他可以開展拍攝的工作,慢慢學習。

在演藝學院攝製時照片。
在演藝學院攝製時照片。

完成預科後,卓翔報讀「演藝」電影學院的學位課程,還選了「攝影」作為專業。「本來已被演藝學院取錄,但高考放榜後,我仍欠一點點的分數,於是改讀文憑課程,由基礎讀起,課程比較綜合性,我也拍過一些短片,學到不少製作短片的知識。」一年後,他接上學位課程,最初仍拿不定主意,主要因為信心不足,幸好得到舒琪的鼓勵,才選讀「導演」。

談到電影,卓翔說起,念中學時看過的兩齣電影,導演都是彼得威爾(Peter Weir),對他影響甚深,其中一齣是《暴雨驕陽》(Dead Poets Society),「電影很touching!我記得,看完電影後,我很有感觸,還哭了一大場,我很想遇上一位這樣的老師,亦很想被自己的老師肯定。」另一齣就是《真人Show》(The Truman Show),「它對我很有啟發性,演員占基利(Jim Carrey),最後選擇跨過出口大門,進入真實世界,面對Uncertainty。電影給予我一種能量,讓我有勇氣,走進一個未知的世界。」

「我想,我也可以這樣,闖進電影圈,面對不可知的未來。」事實上,當時的電影業,已開始走下坡,父母不看好電影這個行業,但他們很好,沒阻止卓翔。

「潛意識告訴我,我不是天才,我的步伐比較慢,反應也比較慢,我未必做到這個角色,但不代表我要離開,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我一邊讀書,一邊更加知道自己的不足。」所謂「學而後知不足」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修讀導演系,過了精彩的三年。當時的老師都很好,例如張偉雄老師的一個課程,便帶給我好多好多……」這一年,對他影響至深的,就是日本三十至五十年代的黑白片,「導演之中,我最喜歡溝口健二,他為我展開了另一個世界……尤其是他背後的故事,更觸動了我,在他的電影中,我最喜歡《西鶴一代女》,女主角是田中絹代。」卓翔最初接觸法國新浪潮電影,最喜歡是阿倫雷奈的《廣島之戀》,後來才知道這群日本導演,對法國新浪潮也有影響。

在演藝學院攝製時與小演員溝通。
在演藝學院攝製時與小演員溝通。

此外,他也喜歡德國表現主義二、三十年代的黑白電影,「例如茂瑙,他的《最後一笑》(The Last Laugh)、《日出》(Sunrise)是經典名片,甚至如《不死殭屍──恐慄交響曲》,雖然是驚慄片,但在藝術性及技巧方面都非常超卓。」

「其實在讀書時期,看了很多不同時期、不同導演的作品,意大利導演方面,我比較喜歡費里尼,特別是《八部半》,雖然很多人說看不懂。現時優秀的電影不多,我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只選看舊片,已經不大看新的片子了。」卓翔說出心底話。

至於中國電影,少不免提及費穆的《小城之春》,他的反應一如所料,「我簡直驚為天人,女主角周玉紋在男主角章志忱的身後,捉住了他的手,這一幕帶来的震撼實在太强。」

傳遞生命的訊息

進入演藝學院,對他後來的創作,當然有直接影響。例如溝口健二,讓他知道拍電影與自己的生命息息相關,「溝口健二的電影有『救贖』的意味,他被情婦插了一刀之後,才發現自己一直不理解女性。其實女性在人生之中,要面對很多男性無法理解的困難與挑戰,所以他決定用電影創作去關注女性社群,為女性發聲。他的電影,對我啟發良多,拍電影不是無中生有,寫個故事出來,更不是為了自我滿足,或娛樂他人。」

「我開始想,我的生命又如何?我究竟有什麼可以為他人做?」對卓翔來說,拍電影要有意義,他想透過電影傳遞訊息,「影響我的電影,大部份都富有教育意味,教曉我一些東西,例如人生哲學,可以令我有力氣,可以繼續生存下去。我也很想拍一部電影,能令人尋回生存的力量,這樣已足夠。哪怕只是一個人!」他覺得他是如此被拯救的,也想藉着電影達到這個目標。

2007年,卓翔在「演藝」畢業後,當上副導演,主要做場記和選角,「兩年後我開始渴望創作,拍自己寫的東西,所以我停下來,抽空寫劇本,籌備拍攝短片。」2009年,他參加了第四屆的「鮮浪潮」比賽,創作一個小朋友的故事──《一封情書》。他畢業後的第一個作品,就是這一齣了。

卓翔一直對成長故事深感興趣,「我偏愛『成長』這個主題,也喜歡小朋友真實的表現。我不能寫一些我未曾經歷過的東西,我不是天馬行空、無中生有那類型的人,令我最難忘的,就是小學那段非常快樂的日子。升上中學後,我比較失落。」他在「演藝」時的創作,多來自念書時期的生活經驗。

創作與香港有關的故事,對卓翔來說,反而有難度。「我寫的,大多是非香港人的故事,可能與我在香港沒有親戚有關。我的親戚大部份都住在鄭州、深圳或印尼。在香港那些,大多是遠房親戚,平日甚少見面。我可以接觸得到的,大多是家人,或是同學。」

拍完《一封情書》後,卓翔覺得自己有點退步,「我不大滿意這套電影,開始憂慮自己在創作方面的發展方向。我開始反省,下一步應該如何走下去……我好像與香港社會沒什麼關聯,自己是否對這個地方不夠關心。我寫的東西好像有點『離地』,我需要繼續進修嗎?」他不斷思考……

《一封情書》劇照
《一封情書》劇照

開始拍攝紀錄片

就在這時,卓翔開始閱讀導演的傳記,希望能得到一些啟發。「例如奇斯洛夫斯基、是枝裕和,另外就是奧地利導演米高漢尼卡(Michael Haneke),就是拍Funny GamesWhite Ribbon那一位。」透過導演傳記,他得悉原來很多導演是從拍攝紀錄片開始的,「我想,我是否可以跟他們一樣,從拍攝紀錄片開始。

同年,卓翔參加了第一屆金馬電影學院,「我們十多個來自華語地區的年輕導演,在三至四個星期內,分享彼此經驗,互相交流學習、激發創意,一起談劇本、寫劇本……最後以集體創作的方式拍攝短片,然後在台北金馬影展播放,非常intensive。」院長是侯孝賢,從寫劇本,到看外景,到剪接……侯導演一直手把手帶領學員走過完整的創作過程。那年,他們製作了一齣短片《小真的男朋友》。

在金馬電影學院攝製時與演員高捷溝通。
在金馬電影學院攝製時與演員高捷溝通。

課程結束後,舉行歡送會,大夥兒一起去打邊爐,侯孝賢跑到餐廳外面抽煙,卓翔向他請教:「我發現我與自己的城市好像沒有關係,那怎麼辦?」侯導演回答說:「離開自己的城市,是好的。離開之後,重回自己的城市,可以用一個全新的角度去認識自己的城市,就好像旅行一樣,長期保持着自己是個旅客的心態,那就可以了。」

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可以是「離開香港」,又可以是「離開劇情片」。

那時候的卓翔,已取得CNEX的資助,開拍紀錄片《乾旦路》。「侯孝賢確定了我的想法,我可以先拍紀錄片,跳出自己熟悉的地方,然後再重新回到劇情片的創作,可能會有更大的成長。」

電影其實包括紀錄片和劇情片,可以並行不悖,例如導演荷索(Herzog)已經不再稱他的紀實作品是紀錄片,而是電影。「我以後仍然可以拍我的劇情片,作為導演,不必受到紀錄片或劇情片的掣肘,不用選擇其中之一,可以隨心所欲,想拍什麼便拍什麼。」卓翔終於想通了。

《乾旦路》劇照
《乾旦路》劇照

要為邊緣人發聲

繼《乾旦路》之後,在2015年,卓翔完成《一個武生》,它和《乾旦路》相近,同樣圍繞「邊緣人」這個主題。無論是粵劇中的乾旦,還是崑曲中的武生,都是邊緣人,而《一個武生》中的楊陽,更是連演出機會都渺茫的邊緣人中的邊緣人。試想想,在崑曲經典中,哪兒有武生的位置呢?大抵只有《林冲夜奔》。

「《戲棚》也一樣,無論是搭棚師傅、舞台監督,還是衣箱,他們都很喜歡戲曲,也許因為各種個人因素而做不成演員,但只要能轉換心態,並確立自己的角色,仍然可以留在這裏,為自己喜歡的東西服務。」提到新作,卓翔侃侃而談。

為什麼會拍《戲棚》,背後也有一個故事,且聽卓翔道來。

茹國烈當時在西九工作,看了卓翔兩齣紀錄片。有一次,他們相約吃飯,閑聊之際,茹國烈問他:「如果再有機會拍攝有關粵劇的紀錄片,你會不會拍?」他回答說:「我對『戲棚』很感興趣,想拍有關戲棚的作品。」結果一說即合,當時是2016年。

《一個武生》劇照
《一個武生》劇照

聊到《戲棚》的配樂,「由小學開始,我已很喜歡古典音樂,基灣小學很重視音樂教育,學校設有管弦樂團。每個同學都要學樂器,我先後學了三種樂器,包括小提琴、鋼琴和雙簧管,我最喜歡雙簧管。」那時候,他每天都聽古典音樂,長期浸淫在古典音樂的世界,「音樂老師經常叫我們閉起眼睛,運用想像力,靜靜聆聽古典音樂,看看音樂帶我們去了那裏。從那時開始,我對音樂建立了敏感度,我的耳朵最靈敏,因為當時留在學校的時間最多……」卓翔淊淊不絕地說下去。

「曾經有一陣子,我瘋狂地聽Sound track,我收藏了很多電影配樂的唱片,有時未看電影,便先聽原聲帶。」他很喜歡研究電影選什麼音樂,例如大島渚的《戰場上的快樂聖誕》(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便由坂本龍一配樂,一個很簡約的現代音樂。「有時候音樂可以超越語言,音樂可以將感情、個人的看法與別人分享。語言表達不了的,音樂可以,所以我會花心思,思考該用什麼音樂去配合我的電影。」就因為這樣,無論是拍攝紀錄片或劇情片,他都很重視配樂。

《一個武生》攝製時與拍攝對象楊陽。
《一個武生》攝製時與拍攝對象楊陽。

在「演藝」時,有機會與音樂系的同學合作,他找到一位好夥伴,一起討論研究。「我們會先談樂器,討論用什麼樂器,不是用什麼melody,這與我的訓練有關,因為不同的樂器,有不同的性格,亦可以表達不同的感情。例如《戲棚》,我用大提琴獨奏,戲中的很多個體,每人在其專業中非常專心,也可以說很孤寂,有一點點哀愁的感覺……戲中的老演員陳金石,人稱石哥,今年已80歲,我剪輯他那一段戲,詳細地展現他化妝的過程……他令我想起Limelight中的Buster Keaton。Keaton天生一副哀愁苦臉,在他的電影中,經常努力地排遣哀愁……」原來卓翔比較喜歡Buster Keaton,不太喜歡Chaplin。

老演員陳金石,人稱石哥,今年已80歲,我剪輯他那一段戲,詳細地展現他化妝的過程。
老演員陳金石,人稱石哥,今年已80歲,我剪輯他那一段戲,詳細地展現他化妝的過程。

幾個月前,卓翔已邀請小思和張敏慧老師來看《戲棚》的試映。看完後,小思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說,「我以後不敢隨便說『辛苦』,以前太輕易講這句話。看完這套戲後,我才明白演員或戲棚工作者有多辛苦。現在才真正理解什麼叫做『辛苦』,為什麼戲棚所有人都會說『辛苦、辛苦』,原來他們真的很辛苦!」粵劇之路從來不易走,但不少人卻堅定地走了數十年。例如在片中一再出場的「輝哥」(名伶阮兆輝),他正是個中表表者。

拍攝《戲棚》,其實也絕非易事。

《戲棚》劇照
《戲棚》劇照

電影創作行路難

「人,總要面對自己的宿命,當你發覺自己與其他人不同,你作出的選擇,會令你走上一條異常艱難的道路,亦有可能踏上痛苦的人生,這需要付出很大的勇氣和堅持,才能繼續走下去。」卓翔談到他的創作中,有些人物角色的特質,往往令他着迷。

我想起了他的紀錄片,三部作品都與戲曲文化有關,「乾旦」這行當,在香港固然舉步為艱,崑曲中的「武生」,面對的是茫茫前路,「戲棚」這種獨一無二的場地,能否生生不息,也是未知之數。

與《戲棚》製作團隊合照
與《戲棚》製作團隊合照

訪問卓翔,就在我看完《戲棚》之後,步出放映間,片中老演員的一段戲,不斷湧現眼前……他在後台的一角,削瓜皮、洗米煮飯……在臉上塗粉化妝、穿上戲服,然後出場表演……曲終人散後,或看書、或看手機、或躺在帆布床上休息。戲棚,於他而言,不單只是個舞台,還是一個家,也是他安身立命之處。

電影,不也正是卓翔安身立命處?!

路漫漫其修遠兮,但願卓翔能繼續利用自己的專長,去為戲曲做一點工作,去為邊緣人發聲。

編按:電影《戲棚》1月起於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上映,持續上映數月。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