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很多所謂讀書人,能著書立說的稱為學者,學歷最高的可稱博士,在最高學府任教的稱為教授,這些人物都可概稱為知識分子了。但真正思想行為配稱為知識分子的,數目就要打個折扣了。錢鍾書卻可說是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甚至可說是一個典範。
成為典範,在於品格崇高、有透視古今而啟迪未來的視野、有溫厚的人性、有深邃的學識、有愛憎分明的個性。
能成為學識淵博的知識分子,勤奮敬業是最基礎的起步點。錢鍾書入讀清華,已甚有名氣,有些老師視他為顧問,可想像他早年刻苦用功讀書的情況。錢鍾書留學牛津,和他一同就學的妻子楊絳有很貼身的描述:鍾書每次上課,腋下總是挾着一大摞書,有一匣匣的綫裝書,也有一本本精裝的外文書。他下課後就去圖書館還書,又借上一批帶回宿舍。(說見吳學昭《聽楊絳說故事.酷哉此別離》)這種對知識的嚮往,不是一般所謂「讀書」者完成所謂「論文」就停止的可以比擬。
錢鍾書回國任教母校清華,這種勤懇認真態度絲毫沒有改變。他的老師吳宓十分欣賞他的博學,說鍾書在清華向他推薦西文新書,這在一年級新生中是從來未發生過的事。後來他為外文系高年級學生新開兩門重要課程《文藝復興時期歐洲文學》和《二十世紀歐洲小說》。兩門課程都沒有現成的讀物和參考書,講義全是他自己編寫的。據當年聽講的同學回憶,錢先生講文學重視思潮源流和演變,使學生有一個西方文學發展的全貌。錢先生講課,每個論點都有事實根據。(《酷哉此別離》)這當然也不是某些所謂教授學者在教學上敷敷衍衍,沒有學術心得也不認真搜尋資料可比。
錢鍾書對自己的國家有一份深厚的感情。還是在巴黎過着快活自在的遊學生活的時期,祖國深受着日本侵略的苦難。他們雖在異地,卻很關心國家的命運。他們通過讀報、親友來信,還有留學生中傳聞,對國內的大事要聞,如一二.九運動、西安事變等等全都知道。楊絳說他們雖身在國外,心卻是和國人息息相通的。她也說錢鍾書詩作很多「反映出遊子的傷痛之深和拳拳報國之情」。(《聽楊絳說故事.在巴黎》)
在1938年早春,錢鍾書的庚款獎學金原可延長一年,但他和楊已決定如期回國,儘管回去後的工作當時毫無着落。1938年3月12日錢鍾書給英國朋友司徒亞的信:”Still, one’s lot is with one’s own people; I don’t mind roughing it a bit. “(《在巴黎》)
對家、國、人物純真的愛
以錢鍾書的才華,並有留學外國、懂多種外文的經歷,任何時間離開中國都不是很困難的事。事實上在1949年大陸主權易幟,不少學者選擇離開大陸。錢鍾書先後接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台灣師範大學、香港大學的聘約,他都拒絕接受。楊絳解釋這個決定,就是錢鍾書「愛祖國的文字,愛祖國的文化,不願去父母之邦。」這不是草率的決定。在大躍進時期經過幾年艱苦的勞改,有次楊絳問錢:「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錢鍾書回答:「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楊絳《幹校六記.誤傳記妄》)這種對家、國、人物純真的愛,應該都可在真正的知識分子身上找尋得到。
別以為錢鍾書學問建基於古舊典籍,尤其是傳統中國的,他的思想即使不迂腐,但也都應是較保守的,但事實並非如此。例如對子女,不要說是他那個時代,就算是當代人,不少都會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思想。但錢鍾書並不如此。例如知道妻子懷孕,過程非常辛苦,也基於愛護妻子之心,他很率直的說:「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聽楊絳說故事.留學牛津》)
錢鍾書在學術上和文學創作上建立了不可磨滅的聲譽,晚年任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可說是名震中外了。錢鍾書垂老病重,留院多時,應該和家人認真商討過身後事的安排。《聽楊絳說故事》記述錢鍾書離世後:社科院領導聞訊趕來,楊絳就跟李鐵映院長說:「錢先生去世不舉行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不留骨灰。錢鍾書這樣交代我的。」以錢鍾書的學術地位和所受重視的程度來說,什麼樣的風光大殮、樹碑立傳也擔當得起,可是他卻不看重這些,和凡夫俗子很着重身後事、身後名很不同。這不止是通達,而是睿智了。
真正的知識分子對學問有一種不可退讓的堅持,對事物的臧否也全出於真知灼見,不借關係,不假辭色,這完全是錢鍾書的個性。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說「中書生性正直,對美善的愛與對醜惡的毫不寬假的態度,在他身上是鮮明的。」他還記述:(按:當時在政治上很得寵的)章行嚴(章士釗的別字)的寓所和中書舊寓處不過一巷之隔,章先生給錢老先生信,問起中書,老先生命中書去訪候章先生,中書也沒照辦。後來,他(按指鍾書)看到章氏的《柳文指要》,從河南明港幹校給我信說:「郭、章二氏之書,幾乎人手一編,吾老不好學,自安寡陋,初未以之遮眼……章文差能盡俗,未入流品,胡適妄言唱於前,先君妄語和於後,推重失實,流布丹青,章亦居之勿疑。」假如「當年遵先君命,今日必後悔」。即是說在學問真理面前,即使父親的命令也不容假借了。吳忠匡還記述了:對某些外國漢學家以及他們的著述,毫不客氣地予以抨擊。這是不是和很多以知識分子自居者面對名利和權力都很「識做」很不同?
一個人名氣大,受人景仰,很多時容易迷失自己,自高身價,但錢鍾書卻一向謙遜卑微,待人處事嚴肅認真。楊絳記述鍾書辭了藍田國立師院的職務回到上海,日復一日等待聘書,卻杳無音信。他向時任暨南大學英文系主任的清華老學長、好友陳瑞麟求職,陳讓他頂替孫大雨。鍾書和孫大雨並不相識,堅決不肯奪取別人職位,便一口回絕。楊絳說明:要知道當年在孤島,失業就意味着全家挨餓,但錢鍾書認為奪人生計絕不可行。(《聽楊絳說故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柯靈《閒話中書君》說錢鍾書不喜交遊,而篤於風誼,親故之間,也不免有些舊情牽掛,例如已故戲劇家陳西禾,落落寡交,錢氏卻對他時有存問。西禾在滬病危,他聞訊遠道代為延醫求診,關念備至。
以上這些行事為人的鱗爪,說是一種典範,你會懷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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