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變幻原來是永恒,教育制度的變革大抵最能符合這句說話。這些年來,大學的一切制度總是持續改變。變化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好處似乎不常出現。一直以來,學生修課,課後評估,設幾道考題,兼寫論文,大學授課也就是這樣。突然有一天,學生當家作主(還要給老師評分),老師謙卑侍奉,授課都要以果效為本。香港的學期特別短,每個學期只有13至14周,課程內容教些什麼,必須要在課後的評估檢測其果效。如果未能做到,這一科看來便不太好。
果效為本(Outcome-based Approach, 簡稱OBA),目標鮮明,當然很好。老師以此策劃課程,不作無意義的講授,也很好。這個果效為本,還落實到評核模式之上。教學目標能否達到,評核要能夠反映出來。因此,目標不要太多,也不要遠大,否則學期結束時便不能評估學生的得着。在學校裏,我教的科目包括《論語》和《孟子》,教學目標肯定包括了品味孔孟的人生哲學,要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只是,這似乎不可以成為學習的果效,因為果效要透過考核去評定。成為有德的人,說的是漫長的、一生的目標;有德與否,也不可能用簡單的方法去鑑定。
讀《論語》提升人的層次
宋人有不少讀書法,朱熹說:「今人不會讀書。如讀《論語》,未讀時是此等人,讀了後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讀。」(見〈論語序說〉)說的是讀《論語》提升了人的層次,有點玄虛,像內功心法,難以估量。大學階段才讀《論語》,其實有點太晚。王國維說:「孝文時置《爾雅》、《孝經》、《論語》博士,至孝武廢之者,非廢其書,乃因此三書人人當讀,又人人自幼已受之,故博士但限五經。」(〈致羅振玉〉1916.8.15)又其《漢魏博士考》說:「以後世之制明之:小學諸書者,漢小學之科目;《論語》、《孝經》者,漢中學之科目;而六藝則大學之科目也。」《論語》人人自幼皆讀之,等同小學的科目,這是古代之事,今人則不必然。這是今不如古。
從小便讀《論語》,古人皆如此。可是,為什麼非要認識孔門道理不可?為什麼一定要讀《論語》?韋政通說,這是由於我們有一點成德的意願;就是想要當好人的意思。韋氏以為,「漢代以《論語》作為幼童的教材,幼童讀《論語》,背誦而已,可能埋下一點成德的種子」。(《孔子》東大1996年版頁5) 播了的種子何時可以評核,評核成德可以有什麼標準呢?在大學裏,大部分學科都是一個學期的,少有的是一學年的,當然是否成德,即使一年期限也難以量度。成德也不必是大學裏才要去做,可是中小學做得不足,大學裏也應該要兼顧一下。這可能也是大學中學化的無可奈何。從小開始學習《論語》,起初未必全然明白,但久積心中,他日長大,結合個人經驗,《論語》所說的道理便都能加以應用。
錢穆先生〈孔子誕辰勸人讀《論語》並及《論語》之讀法〉對於讀《論語》有以下的看法:
任何人,倘能每天抽出幾分鐘時間,不論枕上、廁上、舟車上,任何處,可拿出《論語》,讀其一章或二章。整部《論語》,共四百九十八章;但有重複的。有甚多是一句一章,兩句一章的。再把讀不懂的暫時跳過,至少每年可讀《論語》一遍。自二十歲起到六十歲,應可讀《論語》四十遍。
若其人生活,和書本文字隔離不太遠,能在每星期抽出一小時功夫,應可讀《論語》一篇。整部《論語》共二十篇,一年以五十一星期計,兩年應可讀《論語》五遍。自二十到六十,應可讀《論語》一百遍。
這樣的讀《論語》,說的已經不是從小學階段開始學習。20歲至60歲,歷時40年,每年讀一次,能夠一本書讀40次。如果讀書只是為了考試,考試就是評核教學的內容,沒有學以致用,沒有知行合一,那就真是枉讀古書枉為人了。讀書雖然不是為了考試,但讀書而不考試也是不可能的。研讀孔、孟,為的是成德,成德是終其一生的考驗,也是課程的終極學習目標,因此要持之以恆。程頤說:「頤自十七八讀《論語》,當時已曉文義,讀之愈久,但覺氣味深長。」(見朱熹〈論語序說〉)現在大學生讀《論語》,不就是17、18歲嗎?看來程頤與我們相距不遠,讀一下文本,有了基本認識然後考試,實在不賴。只是,如何讀起《論語》來可以「氣味深長」,自是別有一番體會。這些體會不可能是學期之內可以完成的,它是學習的目標,卻不會是學期結束時侯能夠達致的果效。
人文學科強調人生的完成
讀《論語》而不明白什麼是「仁」,肯定是「雖多,亦奚以為」。《禮記・中庸》說:「仁者,人也。」鄭玄注:「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仁」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孔門儒家的仁愛是一種推愛,由近及遠,從親至疏。錢穆先生說:「仁者,人群相處之大道。」(《論語新解》東大1991年版頁6) 馮友蘭說:「仁者,即人之性情之真的及合禮的流露,而即本同情心以推己及人者也。」(《中國哲學史》香港三聯1992年版頁75) 《論語辭典》指出「仁」是「孔子倡導的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最高道德準則。」(上海古籍2004年版頁62) 愛你身邊的人,以至愛天下一切的人,今天做,明天做,天天做,終其一生,不可評核,只能蓋棺然後定論。果效為本,對於能夠量化的學科或許用處很多,但在人文學科的教學上,強調的是人生的完成,能夠用以評估學習果效的,肯定不會是課後的測驗考試。
有一個爛透了的話,叫做「人生處處是考場」。為什麼教學是為了評估,而不是為了人生呢?讀聖賢書,就好像服食維他命營養品,它增強的是精神健康。做老師的,會明白何謂「有教無類」、「誨人不倦」;與人交友,強調「言而有信」;讀書的,自能體會「學而時習之」的重要性;交朋友的時候,「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出外旅遊,要告訴父母,「遊必有方」;做管理階層的,要注意「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這些都是《論語》帶給我們的,如何評核?只可能利用我們的一生加以驗證。
原刊於《國文天地》第34卷第7期,頁7-9,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作者簡介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文化研究所劉殿爵中國古籍研究中心名譽副研究員、伍宜孫書院副輔導長。學術興趣在儒家文獻、唐代經學、歷代避諱、域外漢籍、博物學等。著有《賈誼新書論稿》(2010)、《孔子的生活智慧》(2011)、《顏師古經史注釋論叢》(2016)、《孟子的人生智慧》(2017)、《賈誼及其新書研究》(201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