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2日下午,阮兆輝教授應香港中文大學中國音樂研究中心之邀,主持中國音樂講座,以「氍毹逐夢」為題,抒發他對粵劇發展的期望。
宋元以來,從宋末南戲、金院本、元雜劇、明清傳奇,以至各地方戲曲……中國戲曲可謂大盛。然戲曲的歷史發展,卻難以研究,因為一直以來,藝人的社會地位甚低,戲曲多被視為娛樂消閒之作,有識之士多不作討論,《四庫全書》中也無片言隻字提及戲曲歷史。如元雜劇之祖關漢卿,連名也無法追尋,漢卿只是其字而已。戲曲歷史的備受忽視,於此可見一斑。
一桌兩椅工作室
談及未來路向,阮教授透露,他將會成立「一桌兩椅工作室」。
他強調「一桌兩椅」為舞台上最基本擺設,最能代表戲曲藝術,它可以是道具,也可以是布景,可代表城牆、山林,甚至懸崖峭壁……。他認為「中國戲曲講求抽象」,中國傳統的戲曲文化,主要欣賞演員的表演,演員的責任就是要「做到你信」,以抽象的技巧表達出豐富的故事內涵,觀眾買票進場,欣賞的就是演員如何把故事演繹。可惜,現時很多戲曲演出追求現代化、話劇化,將亭台樓閣搬上舞台,實在是「本末倒置」。
廣東四合院
他提出「廣東四合院」,言及四種瀕危的清唱表演藝術,亟待救亡,其中包括:
1. 大八音
「大八音班」在清中葉開始流行於嶺南一帶。大八音班擅長鑼鼓吹打、專為婚嫁迎娶、傳統節日提供禮儀性的音樂。
戲行中人稱樂師為「棚面師傅」,但他們遇上「大八音班」時,不論其年紀,都稱之為「師傅」,可見「大八音班」地位之高超。
「香港現時仍保存有零碎的大八音,可能在殯儀館中保留得最多。」說到這裏,輝哥不禁為之苦笑。
2. 古腔粵曲
清雍正年間,粵劇開始在廣東、廣西出現。最初演出的語言是中原音韻,又稱為「戲棚官話」,改用粵語來唱曲和念白是清末以後的事。清末民初年間,廣東白話漸漸引入戲棚,有人倡議全用廣州話唱粵曲,令全行人都跟風。以「官話」唸唱的古腔粵劇式微,懂得「古腔」的老倌逐一離世,古腔粵劇漸漸被遺忘,而「戲棚官話」也成為一種瀕臨死亡的語言。
我們最常聽到的「戲棚官話」是「可惱也」(唸成「ko lao ye」),可能大家都有印象。阮教授認為古腔是舞台官話,為粵劇最古老而基本的語言,有保留的必要。因為無論是「梆子」,還是「二黃」,都源於古腔。
3. 說唱
以音樂伴奏,唱說戲文的表演藝術,如南音、粵謳、龍舟歌、木魚歌,都有待傳承與研究。
以南音為例,這種「說猶如唱,唱猶如說」的廣東獨特說唱曲藝,以往演唱者多為失明藝人,演唱技藝的傳授幾乎全靠口授,於二十世紀初期最為興盛。
阮教授謙稱自己只是南音的「愛好者」,當年蹲在街頭,細聽一代瞽師杜煥演唱南音,是個人興趣,其實他不認識杜煥,坊間傳聞謂「杜煥過身後,阮兆輝為之辦理後事」,其實只是誤傳而已。
晚年的杜煥為生活所困,孑然一身,在街頭演唱南音,賣藝維生,從榕樹頭被趕至亞皆老街新華戲院附近,以致身後蕭條,逝世時幾無以為殮,可見老藝人晚景之淒涼。
當年,輝哥於「無線」工作時,為慈善籌款,曾唱了一節《男燒衣》之末段,頗受稱許。「天聲」唱片公司的老闆,隨即找他灌錄一系列的南音唱片。
澳門的區均祥,年少時即患弱視,他師事瞽師劉就,是其「誼子」。在表演藝術上,他既有傳承,亦能融合各家特點,具代表性,獲得同行和社會的認可和好評。
阮教授亦提到「現時在香港,已有年輕人涉獵南音,這是好事,至少是個開始。」
4. 粵樂
阮教授不贊成在粵劇中用簡譜、五線譜,認為「工尺譜」有其保留之必要,它是昔日留傳下來的記譜方式,與其他記譜方式不同,可保存粤樂之特質。
由於工尺譜的記譜法,有很大的空間讓表演者作即興發揮。在傳統中國音樂裏,樂譜只是一個記載的媒體,表演者並不會完全依據樂譜演奏,可以加上裝飾音,也在節奏上有一定的自由。至於如何演奏才是合適的手法,是約定俗成的,以口傳身授的方式繼承,故此不同的流派會有不同的演繹風格。
阮教授強調「正因『不齊』,才有供樂師自由發揮的空間。」
中國人音樂,自有其特點,大多數演奏音樂者是為了自娛,如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我們可不能將西方音樂的標準,勉強加諸中國音樂身上,它抒情性較強,可各自發揮。」他繼續說。
據說,全國戲曲界,只有香港仍在用「工尺譜」。「音樂是語言,我們的語言就是如此,不是十二平均律……」輝哥還問聽眾「其他國家的古典戲劇,如日本的能劇、歌舞伎等,用的是什麼樂譜呢?」
阮教授還透露,現時已向有關機構申請,將「工尺譜」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例如何家耀老師,為「申遺」做了很多工夫。
二黃源流探索
粵劇裏的唱,佔篇幅最大的便是板腔體的梆子與二黃。傳說「二黃」始自黃陂黃岡,故名「二黃」,兩地相距100公里,合為一腔,較為牽強。後來歐陽予倩在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質疑此說,他曾到黃陂黃岡調查二黃的產地,結果連一點影兒也沒有。
「二黃若產生自該兩縣,則該兩縣必然尚有相當的藝術存在,何以不到200年,便一點兒也沒有呢。」阮教授受到啟發,循此線索探究,他懷疑「二黃腔」出自江西。
探討「二黃腔」的來龍去脈,他曾三次往江西考查,深入探訪「二黃腔」的源頭宜黃縣,並拜訪當地研究的戲曲前輩萬葉老師,亦觀聽「四平調」的唱及演出。
他認為「西皮」的名稱是錯的,其實應該是「四平」,「唱腔如何『起』?如何『收』?完全一樣,只是『過門』不一樣……」,連曲目也相同,如《三娘教子》、《夜困曹府》。可能「四平」和「西皮」粵音相近,廣東便將「四平」誤稱為「西皮」。
他還透露「全國二黃腔研討會」,計劃於明年在戲曲中心舉行。
華光先師的謎思
每年農曆九月二十八日,是粵劇從業員的重要日子,因為這天是他們奉為粵劇先師的華光的誕生日。
「全國戲曲界都不拜『華光師傅』,何以粵劇獨拜此神?」阮教授先提出這個疑問。
傳說華光師傅本為火神。據說民間粵劇興旺,鑼鼓聲不停,玉帝便派遣火神燒毀戲棚。華光奉旨來到戲棚,卻看戲看得入迷,於心不忍,便教導戲班燒黃煙,讓煙火飄到天庭,玉帝就以為戲棚已經燒掉了,藉以瞞騙玉皇大帝,令粵劇戲班逃過一劫。此後戲班擺放華光神位,演出前必拜華光,祈求消災解難。
據《廣東戲劇史略》一書的說法,「雍正繼位……,時北京名伶張五號攤手五……逃亡來粵,寄居于佛山鎮大基尾……以京戲昆曲授諸紅船子弟,變其組織,張其規模。創立瓊花會館。」阮教授認為張五因為言論反清,致被通緝,故隱性埋名,「華光師傅」這個傳說,可能是他杜撰的。
阮教授以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推論,指出其中「清源師」的造型似二郎神,有三隻眼,華光也一樣,據此推測「華光乃清源替身,與唐明皇的影響一樣大。」
大龍鳳劇團的研究
眾所周知,輝哥早年拜名伶麥炳榮為師,是其入室弟子,曾加入了「大龍鳳劇團」。他告訴我們,劇團留下的資料很多,尚待有心人從事研究、整理。
1962年,「大龍鳳劇團」在大會堂開幕時演出《鳳閣恩仇未了情》,他有份參與,海報上亦有其照片。「大龍鳳劇團」演出的多是通俗戲,比較「貼地」,喜劇較多,但「笑得有道理,劇情也合理」。在七十年代,劉月峰是「大龍鳳劇團」的小生,專夥拍麥炳榮、鳳凰女,他在粵劇界,亦素有「橋王」之稱,昔日曾為「大龍鳳劇團」提供不少題材改編成粵劇,不少名劇至今仍被各大小劇團選演。
演藝心得結集成書
阮教授於2016年出版《弟子不為為子弟》一書,自述半生傳奇,他生於大家族,其父排行十七。在書中,他從家族興衰說起,寫出童星往事、戲行軼事……,既剖白對粵劇赤誠之心,亦道出對師長感念之情。
他有感於很多粵劇藝人,不重「傳承」,剛開始便「發展」,未幾即自行「創新」。他認為「有繼承,有了相當的藝術水平,便自然會有所發展,基礎未打穩,便奢談創新,談何容易?」。
2017年七月,他更推出新作《生生不息薪火傳──粵劇生行基礎知識》,將先輩傳授的有關「生」行基礎知識文字化、影像化,供粵劇後學、粵劇教育工作者,作為參考資料。「所謂『前傳後教』,將前輩所教的說出來,廣傳於世,才是報答之道。」他一直貫徹這個想法。
粵劇教育工作
言及粵劇的教育工作,阮教授提到「當年王粵生先生在中大音樂系授課,常帶同我一起進入中大,他演奏音樂,我負責講解……」他面對群眾演講的經驗,原來就由那時開始。
此外,湛黎淑貞博士於教育署工作時,成立「粵劇教學研究工作小組」,與一班有心人群策群力,將粵曲引進中學音樂課程中,也教他很感動。
每年校際音樂節中的粵曲比賽,眼見有天份的學生頗多,但最終成材的卻甚少,何故?問題出於家長的心態。他指出香港的教育制度,令藝術發展的空間不大,很多家長視「藝術」為「玩」,不少孩子都很有天份,但為了應付公開考試,讀到中三、四,便開始被禁止參加任何藝術活動,如此一來,便喪失不少人才。
「藝術不是『玩』,而是一生人傾盡心血而做好的一門專業。」他語重深長地說。
藝術與學業何以不能同時發展?他慨嘆不少人只重視西方藝術,所謂「愈遠愈馨香」,藝人往往在生時乏人尊重;死後才被追念。談到粵劇老前輩,他說:「我最佩服的是四叔靚次伯,他不懂便說不懂,不會隨便亂說。」
讓粵劇重回正軌
最後,阮教授提及其願望,是「讓粵劇重回正軌」,他慨嘆「新一代的戲曲表演,在舞台上加進太多西方的東西。」舞台過分講究布景、燈光、道具,摒棄了昔日那種簡樸的舞台,「在舞台上加入一道橋、一座樓梯……教演員如何表演?」他直言「舞台身段只宜在平地上表現出來」。
他也反對新興的戲服,曾提出「沒水袖、沒靠旗、沒高靴……平日練習的東西全沒有了,那該練什麼?」的問題,實在值得深思。
在整個大環境下,他不反對以「新猷」作招徠,也贊成創新。近年不少人將他視為保守派,對於這個誤會,輝哥笑着說:「我保護傳統,但從不反對創新!」早在40多年前,他曾與普哥(尤聲普)、威哥(梁漢威)等已成立了「香港實驗劇團」。
不過,他反對「取代」,他認為藝術有不同的派系,大家要包容,但千萬不要將基本的東西連根拔起──這就是他的「微願」!
結語:薪火永傳
阮兆輝教授7歲入行,從藝超過60年,已成為粵劇的「萬能大老倌」,不但能演,亦能編、能導,今時今日,雖已年逾七十,還孜孜不倦地從事各種推廣、傳承的工作,並致力培養新秀,期望粵劇能開展出新的天地。
今年9月,他走進中大校園,教授通識課程《中國戲曲欣賞》,除了選修學生,還吸引了不少外來的旁聽者,逢星期三的上午,利黃瑤碧樓的LT3都座無虛設。是次演講,他探討粵劇未來的發展、有關的研究,以及心底的企盼,他提及的問題──如何保留?如何挽救?如何承傳?絕對是現今粵劇最大的課題,有待大家深入探索。
有人說過「粵劇這門本土藝術充滿頑強的生命力」,但願有心人積極開展工作,協力把粵劇的藝術和精髓,繼續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