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香港宣布選出《紅海行動》出戰明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頓時爭議四起。先不說挑選這套雖然由香港導演執導,但無論是主演陣容還是題材取景都和香港本土元素相距十萬八千里的商業合拍片是否妥當;單是和目前其他國家所遞交的選片比較,只能說今年負責選片的相關人士要麼就是不太理解頒獎季的遊戲規則,又或者根本就被電影以外的種種因素所影響。
最直接的對比就是,無論是去年香港所選擇的,關注精神病患者的獨立製作《一念無明》,還是今年在康城勇奪大獎的《小偷家族》(日本),以及剛剛在威尼斯摘下金獅獎的Roma(墨西哥);這些題材偏向人文關懷,商業色彩不濃厚的低成本文藝作品,似乎更切合目前世界影壇密切關注的社會不公和性別歧視等議題的趨勢。哪怕是和中國大陸最後選送的《邪不壓正》比較,雖然在姜文導演本人的作品裏,評價只能算是褒貶不一,但單是姜文身為當今中國最重要的作者導演之一的身分,總比最大亮點就是票房出色的商業巨作《紅海行動》切題。
李滄東三度出戰奧斯卡
巧合的是,近年來在香港大熱的韓國電影,亦公布了今年的參選電影為入圍今年康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於影評人場刊創下歷史高分3.8的《燒失樂園》(Burning);據知香港發行權已由安樂購下,這亦是導演李滄東的電影第三次獲選代表韓國出戰奧斯卡。要知道他們2年前選送的可是一部主旋律意識濃厚的抗日諜戰電影《密探》,而非名導朴贊郁贏盡口碑和票房,女性主義的同性戀心理懸疑片《下女誘罪》。結果《下女誘罪》一直被北美影評人盛讚,最後更勇奪英國學院獎最佳外語片,而《密探》卻連奧斯卡的12月初選名單都沒有入圍。當然選送背後考慮的原因非常複雜,但據說前任總統朴槿惠封殺演藝圈中反對她的黑名單上有朴贊郁的名字(不過主演《密探》的影帝宋康昊亦榜上有名)無論如何,今年文在寅政府選擇了李滄東久違8年回歸影壇的新作,相信提名機率總比「抗日神劇」高。
當然,對於喜歡李滄東的影迷來說,再熱烈的讚美和再多的國際獎項,都不足以概括這位當代亞洲電影大師的成就。加上頒獎季一直都受到眾多因素影響,影史上眾多傑作落選的冤案多不勝數。得獎固然是錦上添花的喜事,但不得獎亦不會影響一部電影的藝術價值。
李滄東在20年來的導演生涯只交出了6部長篇電影,但幾乎每部都能列入韓影歷史,和他合作過的演員都是當今忠武路的影帝影后。遺憾的是,作品評價和票房卻不成正比,讓人想起他所喜愛的台灣新電影前輩大師侯孝賢同樣叫好不叫座的命運。畢竟,李滄東的電影最偉大的地方在於,他把那些被主流社會所忽視拋棄的邊緣弱者的故事說出來,他強逼觀眾面對生活的殘酷,並拒絕安排一個肥皂劇般的完美結局去滿足世人粉飾太平的欲望。
現實意義深 李滄東愛寫基層
李導的電影大概可分為兩個階段,以他擔任盧武鉉政府的文化部長的前後作為分水嶺。1997年的《黑道初哥》(Green Fish)是李滄東由作家轉型為導演的處女作, 借一個青年因為在火車上一次宿命的邂逅而走上黑幫不歸路的悲劇,道出90年代韓國社會轉型期間的基層哀歌。本片當年雲集一班尚未成名的未來影帝,無論是穩重又不失天真的男主角韓石圭,雖然是配角卻藏不住光芒的宋康昊,心思複雜的黑幫大佬文成根,以及周旋於幾個男人之間的歌女沈慧真,都為這部犯罪片帶來不一樣的文藝哀愁。而堅守義氣的男主角最後被背叛的結局,更能隱約看出幾分楊德昌的《青梅竹馬》、《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味道。
在李滄東一隻手數得完的長片裏,實力派薛耿求和文素利是他少數合作多於一次的演員,他們分別在《薄荷糖》(Peppermint Candy) 和《綠洲曳影》(Oasis)裏均貢獻出令人難忘的表演。無論是因為光州事件而走上自毀之路的男人,還是被家人所拋棄的孤獨腦癱病人,李滄東把鏡頭對盡那些時代浪潮的犧牲者,賦予他們在苦澀的生活裡一絲奇蹟似的安慰。悲劇就是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無論是象徵初戀的純真的薄荷糖,還是鏡子碎片光影反射出的白鴿幻象,李滄東總是像魔術師般變出愛情的戲法,然後狠狠地告訴觀眾再純粹的感情也敵不過社會的冷漠和不理解。
卸任官職後的李滄東交出了兩部富有人文關懷的女性主義傑作,更把全度妍推上康城影后的寶座。2007年的《密陽》(Secret Sunshine)是一部直擊觀眾心靈的傑作,借一個看似反宗教的設定,質問救贖的可能性。孤傲執着的單親母親痛失愛兒,從而嘗試在信仰中尋找安慰,卻因犯人一句「上帝已原諒我」而驚覺宗教的虛無,陷入了更深的絕望。李滄東以手術刀般精準的鏡頭,追問人在面對生命中無法承受之痛時,該如何尋找生存的意義呢?至於三年後的《詩》(Poetry),李導繼續探究救贖和原諒的命題,甚至越級挑戰探討加害人家族的複雜心理。以漸漸失去記憶的老婦人角度切入,不但借少女強姦案批評缺乏羞恥之心的韓國男權社會,同時亦和國寶級影后尹靜姬合奏一首感概時光飛逝人生無常的哀悼曲。
這麼多年來,李滄東從未停止對社會、人性和弱者的反思,據說新作《燒失樂園》就是借村上春樹的原作,探討韓國社會日趨嚴重的階級分化和矛盾,實在讓人非常期待在香港上映後觀眾的迴響。筆者每次讀到那些刷新票房記錄的報道時,就忍不住想起第一次看李滄東的電影時的那份感動。電影是造夢工場,在特效和動作場面上的進步當然值得肯定;但電影更是反映社會的一面鏡子,比起英雄大獲全勝拯救世人的大團圓結局,我更希望電影能勾起觀眾對那些在日常中被大眾遺忘忽視的弱者的注意。
備註:《燒失樂園》(Burning)將會在香港亞洲電影節2018進行特別放映。
!doctype>作者簡介:
鍾曉蓉 Helena Chung
畢業於聖保羅男女中學,現為英國杜倫大學英國文學本科生。熱愛寫作、文學、電影及旅遊,所寫的評論曾發表於《香港01》和「映畫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