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一個展廳內，看見十七世紀荷蘭極為顯赫的政客約翰‧德‧維特（Johan de Witt）被殺的肖像圖，心頭像突然被抓住了一把，然後記起齊克果這一句：「群眾是虛妄的。」
約翰‧德‧維特活了47年，年輕的時候已是相當出眾。他長得高挑，鼻樑挺直得像一支鐵筆，28歲就任荷蘭伯國大議長，能言善辯。有關他的傳記文字，經常提及他如何在極具爭議、群情洶湧的時刻表現冷靜，讓危機迎刃而解。當然，幸運之神像個過客，對德‧維特來說，算是個交租準時，住到房子爛了才離開的忠心租客。
事情的發生像一場宮廷戲。德‧維特當上大議長後，迅速以機智結束了第一次的英荷戰爭。他承認戰敗，並把王族遠離以令英國安心，提出共和政策讓不同立場和利益的團體自我制衡，流露大膽及富自由精神的英勇神采。史家經常提及他如何重建海軍及改善荷國財政，並打贏了第二次英荷大戰，摧毀英國船艦等種種事跡；但較少人提及的，則是他在數學、特別是純代數及分析幾何方面的貢獻。有關理論後來引申到財務的數學應用，以及保險經濟的或然率計算上去。
奇才悲慘的下場
如此傑出的奇才，出身富裕，娶妻亦門當戶對，外交上長袖善舞。他的政治生涯經歷了1667年法國路易十四的「遺產戰爭」，以及後來反法的荷、英及瑞士同盟等，始終能用外交手段逐關擊破。原來英才的敵人是反理性的暴群，後者沒有章法，不守規則，把精英上流視為敵人，不知不覺間實現了歷史辯證法。
德‧維特之死，正正是從文明回歸野蠻，才智約化為動物之軀，英明驟降為渣滓的沉重表現。1672年被荷蘭稱之為災難年，該年英法聯軍入侵荷蘭，許多重要的王室成員及政治人物死亡。盲目虛妄的群眾洩憤於德‧維特兄弟；先是刺殺、誣告，後被驅逐。正當準備負傷逃離之際，大批暴徒在預謀中將兩人殺害，屍首赤裸裸倒吊於樑上，首臉模糊，軀體的內臟被挖空，留下長長的刀痕。據聞群眾中有人烹煮了他們的心肝，腸臟則被旁邊的野狗圍吃。畫家把這震撼的場面用油畫記畫下來，其中一幅置於阿姆斯特丹的國家藝術館。
但敬佩德‧維特的人把1672年8月20日在海牙發生的這場悲劇括弧。這項倒退、約化及貶至零點的虛妄事件，實情是群眾有時並不虛妄，行動顯然是一項有組織的預演或謀殺。儘管國家博物館保存了有關慘劇的藝術記載，在二十世紀的荷蘭至少還有三處地方豎立了德‧維特的人像，先後設立於他被殺害的海牙，他成長的多德雷赫特市，還有鹿特丹，他亦被選為荷蘭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只是第32名這位置，未能反映他所曾鼓吹的遠離中央大統治的共和精神，使人懷疑那項狂妄和動物性的殺害行動，是否真有貶值的作用。
一切暴行，即使灌以罪有應得、復仇或警誡的理由，皆源於狩獵或生吞活剝的獸性慾望，並一直與文明同行。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