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就在眼前

未來社會,已經在身邊發生。我們以為是明天的,已經屬於現在。而我們的教育,還在斤斤計較昨天才需要關心的事情。

上周剛提到OECD教育與技能主管Andreas Schleicher在香港的演講,前兩天又與他碰面。那是美國NCEE(National Center for Education and the Economy)顧問委員會的年會。每年都在美國緬州的Portland舉行,開會之餘,享受當地的景色,當然少不了龍蝦。這個會只有十幾個成員,香港人熟悉的包括主席Marc Tucker、澳洲的Tony MacKay、 Andreas的前任Barry McGaw、亞洲協會的前教育主管Vivien Stewart、上海的張民選、美國的Linda Darling-Hammond,以及周前本欄介紹過芬蘭的Pasi Sahlberg,還有來自英國、瑞士、新加坡的幾位。都是常年在世界上到處跑,但又各有所長──教育改革、大數據、職業教育、師資政策、學習科學、學校領導力……這些成員,都可以說是「項目纏身」,但是每年都樂意赴會;這已經是第八年,甚少有人缺席。

除了一天半的正式會議之外,個別交談的機會非常多,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穫。八年來,印象是事情的變化愈來愈急速,愈來愈戲劇化;而對於世界的變化,教育面臨的挑戰,大家的看法也愈來愈相近。會議的討論,圍繞着NCEE已做未做的項目,內容不便公開,但是涉及的討論,非常值得與讀者分享。

未來社會 已在眼前

第一個方面:社會變化。社會的經濟形態、生產模式、組織結構、個人的職業狀態,都在急速變化;社會愈來愈個人化,教育愈來愈不能適應社會的變化,這是本欄一直的觀察。三四年前,筆者的觀察,其他成員覺得新鮮,但是沒有真實的感受。今年,卻幾乎成了貫穿所有議題的主線索。

一方面是不管各自的專長範圍,都被逼要應對社會的挑戰。教育改革,幾乎是所有國家發展的主題。數年之間,美國各州的教育改革可以說是遍地開花,而且加進了不少國際諮詢。來自瑞士的Ursula Renold,近年成為職業教育的紅人,被許多國家邀為顧問。她的觀點,專門化的職業教育,目的不在乎瞄準就業,而是:一、讓學生提前進入社會實際,作為學習的重要歷程;二、深入一門專業,可以讓年輕人獲得許多「可轉移」的能力,主要是一些「軟能力」(態度、韌力、解難、創新等等),利於轉行、自僱。可以反映到,職業結構比較固化的瑞士(一份職業從一而終的佔多數),也在發生根本的變化,機構與職業都不再穩定。而Ursula的功勞,在於給予「職業教育」新的內涵。

這與香港Education 2.1提出的「大教育」概念不約而同,雖則形式很不一樣。同樣是讓學生提早進入社會實際,不同的是瑞士是以職業教育為本體,從中得到普遍性的學習;香港則以普通教育為本體,學生可以涉獵不同的社會經歷。同樣是動員社會上的各種力量,創造現實工作中的學習機會,不同的是瑞士有政府與僱主之間有形默契的傳統,香港則靠民間自發,而且超越工商業機構。

另一方面與會者自己的下一代,也在切切實實地經歷着不一樣的生涯。閒談之中,知道與會者的子女,大都大學畢業,但都「不務正業」──有經濟學的高材生,打算以籃球為主業(但這不是美國),同時接辦零散的精算項目;有學舞蹈(芭蕾與現代舞)的,演出、教舞之外,還在準備創業;也有子女只是間歇性工作,基本呆在家「啃老」;還有子女不斷轉工,連父母都已經不知道他們的現況……

從與會者口中,可以感覺到,這已經是他們社會的常態,一位與會者說:「他們會覺得,我們那種固定職業的概念,很不可理解。比如說,他們從來不會考慮將來退休後怎麼辦,覺得這是我們老人很奇怪的思維。」

與會者毫不猶豫地一致認為,未來社會,已經在身邊發生。我們以為是明天的,已經屬於現在,「tomorrow is now」。而我們的教育,還在斤斤計較昨天才需要關心的事情,「education belongs to yesterday」。

來自瑞士的Ursula Renold(左二),近年成為職業教育的紅人,被許多國家邀為顧問。(Ursula Renold Twitter)
來自瑞士的Ursula Renold(左二),近年成為職業教育的紅人,被許多國家邀為顧問。(Ursula Renold Twitter)

人機關係 憂喜並存

第二個題目:科技發展。會議中不斷出現的話題,是科技發展。聚焦在人工智能(或曰機器職能)與大數據。很容易出現的議論,是人類是否會被機器替代。

沒有爭議的,是現在普遍同意的說法:一些簡單的操作性工作,人類一定會被機器替代。有關教育的推測就是:一、純粹記憶性的知識傳授,一定會逐漸減少,甚至消亡;二、教師要是停留在傳遞訊息以供記憶,教師的角色也會被替代;三、科技的進展,有利於個人化、個別化的學習;四、因此,學生的學習,應該在高一個層次,着重分析、聯想、創新等等。

與會者之間的分歧,在於對於這樣的前景,是樂觀還是悲觀。悲觀的想法,是教育將會被瓦解。樂觀的想法,則是人類有許多方面,機器一定不能模仿。悲觀的一方,認為總有一天,機器能夠有人的情感、創意、夢想……樂觀的一方,又會認為過去的教育,讓人類創造了人工智能;教育必能進一步讓人類更聰明地使用機器。

筆者提出,科技的影響,還應該從大數據的方向考慮。一個是大數據促進的社會「去中心化」,因而形成的共享形態──共享經濟、共享社會。其實與會者反映,相當普遍的「共享單車」,迅速蔓延的「非貨幣化」,不斷延伸的「共享辦公室」,都是不可逆的共享形態的萌芽。美國和許多歐洲國家,「家庭辦公」(home office),已經是普遍的另類工作形態。就NCEE而言,經常有30%的人員不在總部辦公。在芬蘭,甚至政府也有20%的空間,讓公務員在家或者外遊辦公;公務員可以在網上搜索政府提供的共享工作空間。

年輕年長 起點各異

筆者觀察,在座者大多數年長,難免帶着過去經歷的包袱來觀看未來。他們着意的是:「將來與現在會有什麼分別?」(當然,所謂現在,也許已是昨天)。21世紀出生或者長大的年輕人,他們沒有上一代的包袱,想法會很不一樣。不一樣的社會、迅猛的科技,在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不在話下的常態。他們的起點是今天,他們已經生活在未來。

剛好在座有幾位NCEE的工作人員,都是洋溢着青春氣息的年輕人,平時不發言。大家邀請他們也表達自己的看法。簡短的即興發言,已經可以感到完全不同的話語。其一,不斷追趕科技的發展,在他們來說,是生活常規。其二,普遍的樂觀態度,後悔、惋惜、沮喪,好像都不是他們的話語;不斷跌倒,爬起再走,也是常態。其三,有點意外,他們對於軟性的「能力」(competencies),比年長的更加敏感,所謂social and emotional competencies,在年長的一輩,是理想中的教育目的;在年輕一代,已經在經歷個人化的社會,習慣在社會浮游,堅強、忍耐、合群、包容、創新、好學等等,已經是他們生存的必需。他們的思維空間與思維方式,與年長者很不一樣。

如此看,對於年長一代,過去與現存事物的合理性,容易充塞他們的思想空間。完全不同的、比「現在」大得多的未來天地,就不容易進入他們的思維。他們的掙扎,也許是年輕人沒有的。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