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中旬,我到沙田培英中學去,參加第四屆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頒獎典禮,主禮嘉賓是陳慧。
見到她,我說:「陳慧,想約你做專訪啊!」
她二話沒說,便答應了邀約。難得的爽快,我喜歡!
隔了一個月。一月下旬,我們相約在灣仔,一間連鎖咖啡店,她熟悉的地方。人不算太多,比較清靜。
吃點東西,呷一口咖啡,我們便聊將起來。
人生,如小說
陳慧的身世,活像一部傳奇小說。
爺爺是福建人,在泰國開橡膠園,陳慧說:「我爺爺去泰國打工,娶富家女為妻,可能是入贅……」原先爺爺是想將第一個兒子送回福建的鄉下繼承香燈,二兒子才過繼給女家。陳慧的爸爸,是二兒子。「可是,幾個人也拉不到大伯上船,我爸爸最貪玩,整天在湄公河游泳,一架單車就將他騙上船。」
她小時候,爸爸常掛在嘴邊罵人的一句話,就是「掛住玩,因住被人呃咗去!」
回想父親的童年,突然被帶返福建,連一句中國話也不懂,是怎樣走過來的?
父親十五、六歲時,便跟着表哥離家出走,後來考進黃埔軍校當軍人,曾在上海過着燈紅酒綠的日子,後來又跟美軍去了塞班島,抗戰期間,他在小島跟土女廝混,他學英文、學駕駛,飲可樂、吃朱古力,「照片中的他,戴太陽眼鏡,很『型』。」
外公在坪州開火柴廠,外婆早死,外公續絃。活在繼母的陰影中,「我媽媽行事非常小心謹慎,整天都患得患失……」陳慧這樣說。
五十年代末期,父親住在筲箕灣,十六、七歲的母親在九龍城做繡花拖鞋,寄居在工廠。父母年紀相差22年,因為「契婆」牽起紅線,兩人的一生才糾結在一起。「契婆」是個中葡混血兒,因丈夫有外遇,跑到香港來,將八個子女撫養成材,好一個揚眉女子!
父親不擅營生,而且嗜賭,生計由母親獨力支持。陳慧出生時,家中還有自己房子,很快就變為租屋,然後是租房,再由大房變中間房、尾房,他們由尖沙咀搬到佐敦道、深水埗,搬了幾次,然後到荃灣。「我讀了八間小學!」不斷的轉校,令她小時候沒有朋友。升上中學後,她去了元朗信義中學念書,看《學苑》、《70年代》、《明報月刊》……
「爸爸像個單身貴族,所有的決定都不理會家人;媽媽卻太在乎別人的看法,老是害怕自己做得不夠好,一輩子都誠惶誠恐……」陳慧的聲音,愈說愈低。
1998年父親過身後,她在遺物中發現爸媽結婚的日期,終於明白到,為什麼母親從小就經常對她說:「如果不是你,我一早就走了!」
記憶中「爸爸買了一架破爛的舊車,有親戚來,四人遊車河,媽媽抱着我擠在後座,這是我一生人與阿媽最親密的時刻。」陳慧告訴我,母親從來不許她出夜街,在外面過夜更是不可能。「後來出來工作,一班同事約我去澳門,媽哭過不停,哭哭哭……哭到我不敢去。」她說母親在1989年離世,只有49歲,一生都活在抑鬱中。
世界,不一樣
1974,是特別的一年,世界從此變得不一樣。
港督麥理浩就在這一年創立了廉政公署,而政府也發表了《香港未來十年內之中等教育白皮書》,闡明「九年資助教育(即六年小學及三年中學教育)將於1979年開始。」
陳慧的弟弟,就生於1974年;其後她寫《拾香紀》,小說中的連十香亦出生在這一年。
陳慧在會考取得二優三良的成績,父親卻不許她讀書,要她到糖果廠當女工。18歲的她,天天走路去工廠包裝糖果,每月八、九百塊月薪全交給母親,每星期母親給她十塊錢作零用。
她曾當過辦公室文員、船運業務員及營業員……也曾任職食品廠、機繡廠、珠寶店……做過多少種行業,她早已忘記。家裏也不管她轉什麼工,只要能拿錢回家便成。兩年間,她報讀了不少夜校課程,還進入「大一設計學院」念設計。
1980年底,嘉禾電影公司登報請「見習編劇」,她好奇報名,往面試,見她的是袁和平。同期進入嘉禾的還有林超榮,不過,他後來進了浸會念書。
她終於跨進了另一個世界。
第一套擔任編劇的電影是成龍的《A計劃》。
「當時其實是集體創作,一班人共同『度橋』,談完後,我負責執筆寫分場……」
接着是德寶電影公司,她編《神勇雙響炮》、《智勇三寶》……
當時,陳慧看了大量的推理小說,最著名的當推松本清張的作品,她亦看了不少日本片,如黑澤明、小津安二郎,還有台灣新浪潮電影,如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戀戀風塵》等。
投身電影編劇行業,一做八年,拍的全是商業片,她覺得愈來愈沒意思。
至1988年1月,她跳槽往商業電台,在俞琤手下當節目監製。
九二、九三年間,她還跟陳可辛合作,為UFO電影公司開拍的《金枝玉葉》、《麻麻帆帆》等影片「度橋」。
電台的節奏很快,「18樓C座」這個節目亦很受歡迎。
到了35歲那年,她積極求變,開始動念頭,想去大學讀書,當Mature Student,但在未曾讀過預科的情況下,自知不會被取錄,於是放棄報讀。
回憶,就是愛
1996年,陳慧辭去商台一職,停下來,放了一個悠長的假期,飛去加拿大探朋友。回來後,她成為自由工作者,開始在港台做「千色教室」,回顧香港的教育發展,講述香港由開埠以來的教育狀況,包括中小學及考試制度的流變,職業教育及特殊教育等。
九七回歸在望,九五、九六這兩年間,大家都有意無意地重溫一次香港歷史。
「為了這個節目,我要做很多research……」談起那段往事,她記起一次訪談「因為做宗教對教育的影響,要訪問一位皇仁書院的畢業生,90多歲的老伯伯舉止優雅,風度翩翩,在銅鑼灣世貿中心頂樓的會所接見我和同事,大家談起來,才知道老伯伯的兄長,原來是孫中山的同班同學……」濃濃的歷史感,在英式下午茶的氤氳中,輕輕地滲透出來。
讓她感到最震撼的,是看了程介明的論文,其中談及「九年免費教育」,在開始推行時,政府其實還未ready。當年英國政府為了加入「歐洲共同體」(European Communities),其中一項規定是國家不可以有童工存在,於是政府便推行「九年免費」教育,讓香港的少年人留在學校念書,這是杜絕童工最有效的政策。正因為如此,「普及教育」背後的思維,仍是牢不可破的「精英主義」,於是衍生了很多教育問題。
作為編劇,在資料搜集時,她亦翻閱了許多舊日的報章,「由開埠開始一直看,閱讀紙本資料,這些資料令我對上世紀的香港歷史感受很深。」昔日的史料非常吸引她。
香港開埠以來,一直沒有衞生醫療政策,1894年「鼠疫」的爆發,令到政府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石硤尾發生大火後,香港的公共房屋政策才於1954年奠定下來。
此外,陳慧最感興趣的是歷史悠久的「東華三院」,自1870年成立以來,它一直秉承「救病拯危、安老復康、興學育才、扶幼導青」的使命和承諾。因緣際會,她看了很多「東華」的檔案,那些年,這個慈善機構,無論在醫療,還是教育方面,都肩負着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香港捱過了抗日戰爭,亦捱過了1949年以後大陸的種種變遷,或多或少靠的是這一班華商,出錢出力,支撐下去。」
曾幾何時,上環的文武廟是一所「華人法庭」。香港開埠之初,在文武廟內,可以用中國方法去裁決華人之間的糾紛。1908年,政府正式把文武廟交予東華醫院管理。
今時今日,東華三院董事局每年仍齊集文武廟內舉行秋祭典禮,酬拜文武二帝,為香港祈福。
陳慧曾目睹過一位年紀輕輕的東華總理,一個所謂青年俊彥,穿上長衫馬掛,在母親及妻子的陪同下,必恭必敬的步進文武廟參加典禮。
「這班擔任總理的殷商,政經地位甚高,透過這個機構,亦將他們的價值觀傳承下去。這是一份承諾,亦是一種傳承……」陳慧告訴我,她將來一定會寫一部關於東華三院的小說。
她一邊做港台這份兼職,另一方面開始蘊釀寫小說。「我跟自己說,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東西,其中一件事就是寫作。」
「我在1997年7月2日開筆,寫一個關於家庭、家族的故事。」
從那天開始,她每天上午就在中環大會堂圖書館看昔日報紙,晚上開始執筆寫作。
閱讀了這麼多香港的歷史,她將連城夫婦來港,落地生根,開枝散葉的種種經歷,透過他們的小女兒連十香娓娓道來……寫出了《拾香紀》這部小說,一個典型香港家庭的故事。
故事說到1996年,敍事者連十香便去世了,從1974到1996,她只活了22年。陳慧曾說過,那是香港最美好的22年。
《拾香紀》一鳴驚人,陳慧的第一本小說,便取得了第五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此後,她創作不輟,出版超過20部作品。
低潮,求轉變
2003年,是她的低潮期。那一年,香港爆發了SARS。就在4月1日那天,她接到了很多電話──剎那間,什麼工作都失掉了,電台的兼職、報紙的專欄,彷彿一下子全部消失在空氣中,就像「哥哥」張國榮的生命一樣,他從高處一躍而下,然後化為烏有,好像一切都歸於虛無!
就在這一年,她進了在嶺南大學中文系念碩士,她非常感激當時的系主任劉紹銘教授,破格取錄了她。她的論文,研究的是《香港小說中的空間》,導師是許子東教授。
「西西的小說處理的就是空間,例如《美麗大廈》。」陳慧呷了一口咖啡,繼續說下去。
取得學位後,她便正式進了香港演藝學院的電影電視學院,擔任編劇講師。
2013年4月28日,「佔中三子」連同十名支持者,一同會見傳媒,宣布支持佔領中環,陳慧是其中一個。
陳慧一向低調,竟然也走出來,令不少人為之驚訝。
她卻指出「一切理所當然,是因為責任,也因為深愛『我城』」。
事情得由2012年說起,她為朱耀明牧師寫自傳,朱牧師撰寫自傳的念頭,主要是受了司徒華《大江東去──司徒華回憶錄》一書的衝擊,他期望在有生之年,將自己經歷的一切寫出來。
朱牧師一直希望佔中支持者,能有文學界的代表,陳慧覺得義不容辭,在徵取當時電影電視學院院長舒琪的意見後,便毅然決定,站出來支持和平佔中的行動。
然而,事情發生突變,2014年的9月28日,戴耀廷突然宣佈提前佔中……行動終於演變成了國際關注的「雨傘運動」。
陳慧守在金鐘,與她的學生一起,為了保謢他們。
「佔中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所有香港市民一起承受的,是『共業』。」她嘆了一口氣。
創立,文學館
2016年11月底,陳慧參選藝發局文學藝術範疇的代表並且當選,她說自己不懂社會政策,也不懂政治角力,「我只是履行公民責任而已」。
在教書與藝發局的忙碌工作之中,她還得抽空寫連載小說。
2015年7月底開始,她開始動筆寫《異鄉人》,在網上連載。所有故事的人物與其前作《拾香紀》都有關連,只是背景換了2014年的香港。她遺忘不了的人,如《拾香紀》中的「林佳」,又再度出現在小說中。
陳慧感慨,從「自由行」開始,她已淪為「異鄉人」。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竟成了異鄉,熟悉的建築物被拆卸,熟悉的語音也聽不到,一切都變得陌生。
她住在灣仔,也曾在灣仔工作。「從下樓走到地鐵站,可以完全聽不到廣東話,四周的氛圍,令我變成『異鄉人』……我寫《異鄉人》時,心情特別沉重。」她的語調愈來愈低沉,眼神流露出無奈。
「事實上,這幾年來,真正在乎這個地方的人,心情都應該很複雜。多懷念以前的香港!」她這句話,說中了多少人的心聲。
談到藝發局的工作,當上了文學藝術代表的陳慧,無論工作如何繁瑣,身心如何疲累,她始終沒有怨言。
「我最渴望見到的是──創立『香港文學館』。講完。」
2018年1月28日
原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第30期,2018年2月,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