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水南音傳粵韻 中西共研樂撫琴──專訪榮鴻曾教授(二之二)

榮鴻曾自言是個幸福的「中間人」,在科學與人文;中國與西方音樂;香港與美國;精緻古琴與通俗南音板眼之間,游走於不同的領域。

雅好古琴,愔愔絃音不絕

生於1941年的榮鴻曾,今年已78歲,但他對於音樂研究,仍孜孜不倦,他說:「我研究音樂,除了作為藝術欣賞之外,最終目的還是想從音樂中了解文化和社會。研究中國音樂,是認識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的一種途徑。」

毫無疑問,中國的傳統音樂,比其他類型的音樂,如流行音樂或創新音樂,與中國的文化和社會更息息相關。「傳統音樂世世代代相傳,去蕪存菁,因此音樂的結構、風格和特徵,都反映了中國文化和社會深層的哲理和美感。從純藝術的層面來說,對我最富吸引力。」榮鴻曾主要研究的課題是古琴、粵劇和粵方言曲藝,這三類樂種正反映了中國文化社會三種截然不同的世界。

「古琴歷史悠久,文人以彈奏自娛為主,形成了音樂世界裏特有的哲理和美感。直到二十世紀初,文人既有文化修養,亦有閒情和創意,把古琴音樂發展成最精緻的藝術。正因為自娛,古琴超越了一般音樂所重視的對聽眾的感染力和效果,卻更注重對個人的修身養性,重意不重情,在中國以至全世界都獨一無二。」對於古琴藝術,榮鴻曾評價甚高。

1978-80年間,榮鴻曾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至1981年1月才轉往匹茲堡大學。1996年,他又回到香港,在港大任教6年,前兩年是全職,隨後4年則游走於兩地,秋天在香港,春天回匹茲堡去。

「我可以藉此機會留在香港,既可研究粵劇,又可以跟蔡德允老師學古琴……」說起蔡老師,他娓娓道來:

「蔡德允老師於1950年定居香港後,六十年代開始教授古琴為主,直到2007年辭世,近半世紀培養了幾代古琴學生。他們除了學好演奏技巧、風格、琴曲內涵外,也承受了蔡老師的文化修養和人生哲理。」

他在《蔡德允傳》一書中,形容她為「中國最後的文人」(The last of China’s Literati)。「蔡老師堅守文人琴的原則,不追求名利自然不在話下,而且更盡量避免一切與名利有關的活動。學生雖未必能盡得真傳,但多少總受到影響。」

榮鴻曾坦言,上世紀八十年代,隨着中國改革開放,科技、傳媒、市場經濟等飛躍發展,古琴已趨向商業化及大眾化。自從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中國古琴藝術列入「人類口傳非物質文化遺產」後,此種情況更如火上加油。

「多人彈、多人聽當然好,商業化也未必全壞。可是,對古琴來說,商業化及大眾化,完全毀壞了兩千年來所建立的優良傳統。琴人利用市場需求,把琴藝作商業交易,演奏的風格自然受到影響。」談到這種現象,他感到很無奈。

在香港,古琴是極小眾的非商業活動,他期望將來大灣區形成後,「在更多的文化交流下,香港琴人從蔡老師處所承傳的文化修養和人生哲理,對古琴的發展可以發揮重要的影響。」

1980年榮鴻曾(右)與蔡德允老師(左)。
1980年榮鴻曾(右)與蔡德允老師(左)。

粵劇南音,方言曲藝流傳

至於粵方言曲藝,則與古琴剛好相反,「無論是南音、粵謳、龍舟,還是板眼,全以情為重,尤其男女之愛,纏綿哀怨,盪氣迴腸……曲詞充滿泥土氣息,更接近民間生活,故能感人至深,受到普羅大眾認同。演唱場合,大都處於社會低下層,與古琴的文化社會環境剛好相反。古琴、曲藝兩者都反映中國傳統社會,只是反映不同世界而已。」榮鴻曾如是說。

榮鴻曾認為粵劇則處於兩者之間,層面最廣,對社會的影響力也最深。「粵劇內容注重廣大觀眾所熟悉的忠孝節義等儒家價值觀,劇情亦牽涉到男歡女愛,社會常見的各種矛盾,如禮敎束縛和愛情自由,正大無私和見利忘義,更有丑角搬演醜陋小人,或冒扮他人引起的誤會,除了增加故事的曲折性,也帶來無窮樂趣,而最終出現『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結局,亦不在話下……」

「舞台上的唱、做、唸、打,集娛樂性豐富的表演語彙,尤其唱腔比別的劇種豐富和多樣化,更是粵劇的特點,故此深受社會各階層所喜愛。」他接着說。

回想昔日,榮鴻曾回來做研究之時,曾訪問麥炳榮、何非凡、林家聲等幾位粵劇名伶,因為他們的唱腔完全不一樣,亦各具特色。

從那時開始,他便認識輝哥,常看他排戲,也因此認識了「頭架」麥惠文師傅,而且從他身上學會了很多粵劇音樂的知識。「他每每在演出時,若空間許可又不妨礙他人的話,就讓我緊貼他身後而坐,觀察整場戲和他的演出,使我了解台上演員和台邊樂師間的密切互動關係。」至今,對於麥惠文,他仍深存感激。

1973年5月,勝豐年粵劇團赴南丫島索罟灣,為天后誕演出神功戲,他隨團渡過了難忘的幾天。演五天戲就得留宿五晚,由於劇團不供應住宿,很多樂師和初出道的演員無錢租住旅館,就席地而卧,睡在舞台上。

麥惠文和兩位樂師,找了一間沒有傢俬的空屋入住,榮鴻曾和他們,晚上就睡在地板上。「雖然只是5月,農曆才不過4月中,但已炎熱潮濕……」晚上沒水洗澡,天氣又熱又焗,滿身汗臭極難受,他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睡。「那時比較年輕,不怕辛苦。」榮鴻曾笑着說。

談到將來,隨着粵港澳大灣區的發展,他期望政府除了經濟科技外,也可以注意香港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展。

「粵劇是極為大眾化的商業活動,近一百年來的發展受到香港特有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環境所影響,且不受政治干擾。一方面勇於創新,作各種嘗試,另一方面又能延續『舊』社會的習俗,繼續與宗教信仰維持緊密的關係,在港島、九龍、新界和離島,常有神功戲的演出。教育方面,政府支持社區樂曲班和大學課程,而民間的音樂社更多如繁星,近年有增無減。」對於香港粵劇一直以來的發展,他都非常關注,更期待「這些活動將來對大灣區以至全省的文化交流,會作出重大的貢獻。」

他繼而指出,「至於粵方言曲藝,職業性演唱已不復見,香港電台所保存的師娘粵謳錄音,以及我為瞽師杜煥所錄的南音、龍舟、板眼等都是重要的第一手資料。」

杜煥的錄音,雖然已在香港出版,但他更希望「將來能在大灣區,以至全國重版發行,把『瑰寶』與大陸聽眾分享。」

2015年榮鴻曾(右一)與弟妹們。
2015年榮鴻曾(右一)與弟妹們。

幸福人生,游走不同領域

榮鴻曾自言是個幸福的「中間人」,在科學與人文;中國與西方音樂;香港與美國;精緻古琴與通俗南音板眼之間,游走於不同的領域。

自小學鋼琴,及長,又先後追隨蔡德允、姚丙炎老師習古琴,對兩種樂器,他至今仍不離不棄,「指甲短時,我彈鋼琴;到指甲長起來,我便可以彈古琴了……」榮鴻曾笑着說,活像一個開心的大孩子。

在哈佛時,他學習的,全是西方音樂,可是,他的博士論文,寫的卻是粵劇,研究專業是民族音樂及中國傳統音樂。現為匹茲堡大學音樂系榮休教授的他,雖定居於美國,亦不時回到香港來。

談及將來計劃,他正準備與吳瑞卿合作,撰寫一本有關杜煥的書。

榮鴻曾謙厚摯誠,而且很健談,話匣子打開,他便滔滔不絕的說起來,還不時夾雜着爽朗的笑聲。這次訪談,於我來說,仿似上了一課。

今年10月,他再來香港,但願到時,能有機會再跟他見面聊天。

榮鴻曾與作者合照。
榮鴻曾與作者合照。

專訪榮鴻曾教授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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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