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緣《周報》性情真,巧遇「圖靈」竟再生——專訪陸離(二之一)

「因為不懂,更加高山仰止。」——遇上圖靈,令她重生!

緣起不滅有前因

六十年代中期,我還是個中學生,陸離當年正是《中國學生周報》的編輯。

記憶所及,《周報》逢周五出版,但九龍城的報攤,周四便開始發售。我正好在九龍城上學,每逢周四,放學後,便跑到報攤前守候,手上捏着一個五毛錢的硬幣,熱切企盼着《周報》的出現。

因為陸離,我愛上杜魯福、迷上花生漫畫,還有莫札特。

花生漫畫小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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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蒼梧說陸離是「痴心欣賞家」——對於她痴迷的人和事,她竭盡心力,熱情推介。

例如畢春芳、戚雅仙主演的上海越劇、黃子華早期的「棟篤笑」,陸離無不多方推介,甚至自掏腰包,買票請相熟的朋友觀看。她的熱忱,完全令人沒法抗拒。

「喜歡便喜歡,不要問為什麼。我全憑直覺去喜歡,很難解釋。」這就是陸離!

認識陸離已多年,見面的次數並不多。

這次約她做專訪,她雖然一口答應,但堅持要在電話詳談。

陸離出名怕見人,如今還自稱「宅姥」,我只好「從善如流」。

結果,我們連續談了多個晚上,每晚談到凌晨。雖然大病初癒,她卻愈談愈精神,而且中氣十足,說起話來,浩浩乎如長江大河,而且支流甚多,愈飄愈遠⋯⋯

在第一晚,她先說出她的感受——「我覺得我以前『一事無成』!」

甚麼?我嚇了一跳⋯⋯她為我們推介了最好的東西,怎能說一事無成!

且聽她道來:「以前在《周報》,在《文林》,無論是杜魯福,還是花生,都是因為有一份工,才會去做,如果沒有這個『地盤』,我可能不會做!」

「『圖靈』卻是我主動去做的⋯⋯自此,我學會了『肯定』自己。」她繼續說下去。

細說《周報》話平生

今時今日,訪問陸離,怎能不談「圖靈」!

不過,沒有過去,哪來現在?我們還得細說當年⋯⋯

陸離,原名陸慶珍,最初在「寶覺」唸小學,兩年後轉往「聖保祿」,一唸六年,高中考入聖保羅男女中學,畢業後,唸了兩年英文特別班,然後考進新亞書院中文系,副修哲學與外文。

她在中學時,已投稿到《人人文學》,以及其他青年雜誌。陸離這個筆名,還是倪匡給她改的,她嫌「光怪陸離」不好,最初很抗拒,後來接受了,一直沿用至今。

1958年,她在新亞唸一年級時,得孫述宇的推介,開始在《周報》當兼職,編英文版。新亞畢業後,她入讀羅富國師範學院,準備當老師,豈料在實習時,已給嚇倒了,只好逃之夭夭。結果,她跑進《周報》,轉為全職編輯,專心寫散文、評論、採訪。至1972年,整個世界都改變了,才正式辭職。

說起《周報》,這份為學生而編的報紙,真是香港文化界的一個傳奇。1952年創刊至1974年停刊,出版了22年。據說《周報》當年的高峯期,銷量多達25,000份,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那些年的「文青」,誰不看《周報》?電影版的羅卡、石琪、金炳興;文藝版的西西、杜杜、綠騎士;「快活谷」的劉天賜、少雅、披圖士,當然還有戴天、小思、古蒼梧⋯⋯他們所寫的,就像清泉活水,將無數的青年人,引進了電影、文學、藝術,以至戲曲的天地。

陸離說《周報》最可愛之處是「園地公開」。唐君毅也好,中學生也好,都可以為《周報》寫稿,「只要你的稿寫得好就可以了」。當時的《周報》,為年輕人提供了一個平台,孕育了不少文藝的愛好者。編輯與作者、讀者的關係非常密切,經常通信,甚至有交往。陸離鼓勵了不少新人,如李金鳳,14歲時寫詩,便一鳴驚人,陸離就請她吃雪糕。蓬草也說過,她之所以成功創作小說,吳平對她的幫助很大。

吳宇森說,因為陸離,他才認識法國新浪潮電影。她大力推介杜魯福的電影。為了杜魯福,她唸法文,翻譯他的劇本,和他通信長達14年⋯⋯還與友人合資買片。1972年,陸離剛辭去《周報》工作,毅然拿出3,000元離職金,和莫玄熹、李亦良合資買下《偷吻》的五年版權,在利舞台周日放映特別早場。

杜魯福專輯
杜魯福專輯

鄧小宇曾寫過,如果他和陳冠中拍電影,一定要將片子獻給陸離。因為,陸離在他們心目中,比任何一位大師更重要。

不得不提,陸離,是第一個將花生漫畫翻譯成中文的人。她感謝新亞書院來自耶魯的英文老師Mr. Eckart,將花生漫畫介紹給學生。陸離從此着迷,她寫信給作者舒爾茲,得他同意,於《周報》轉載花生漫畫。直至1980年《星島晚報》取得版權,她便開始試譯「花生」。

離開周報後,在宋淇力邀下,陸離加入了《文林》當編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第九期的杜魯福專輯,竟長達38頁,還有第13期的「花生漫畫小專輯」,亦有32頁。一年之後,《文林》停刊,她離職後,便退下來。除了在1981年客串了一年《香港時報》文藝版編輯,便沒全職工作過,深居簡出,偶爾撰寫雜文、影評,也從事翻譯。

縱使沒全職工作,但她仍然很忙,忙於搜集資料。每日訂閱多份報紙,將關心的議題資料剪存,致力研究她的至愛。在她鰂魚涌的家,擺放着一堆堆舊報紙,資料、剪報堆積如山。

《文林月刊》創刊號
《文林月刊》創刊號

不平則鳴半歸隱

陸離愛憎分明,亦勇於抗爭。其中一項壯舉,就是「護邊行動」,大概在1996年,部分報章開始改用減邊字。眼見「手錶」變作「手表」,「癮君子」寫成「隱君子」,「緣份」化為「緣分」,陸離氣得七竅生煙,於是行動起來,聯絡不少朋友,加入戰線,最終贏了漂亮的一仗。今天你手上的「身份證」,未改為「身分證」,她功不可沒。

大家都知道,陸離愛作不平鳴,也絕不妥協。資料證實,中國電影出版社的《中國電影發展史》將黎北海導演兼參演的《莊子試妻》(1913年)誤寫作黎民偉編導。其後,黎北海作為「香港電影奠基人」的貢獻亦遭埋沒,於是她搖旗吶喊,全力支持廣州中山大學的周承人老師、李以莊老師,誓要為黎北海討回公道。

為了紀念離世廿載的杜魯福,陸離協編難產的《杜魯福逝世20週年紀念專集》,延遲到2005年5月才面世,她還為此致歉。

「兩輪超勞終累倒,徘徊生死四年份」——在2006至2009這四年,因為心臟病,她躲在家中休養,幾乎足不出戶,我們都很擔心她。

2010年是轉捩點!

她在《蘋果日報》發表了一篇文章〈提問?答問?疑問?——淺談梁文道〉。

「我花了半年時間,集中細讀了手邊梁文道的作品,然後才寫這篇文⋯⋯」陸離說。

她寫了3,000多字,將梁文道寫文章、當主持的粗疏錯漏逐點羅列出來。文章刊登後,得到了極大回響,難得的是,梁文道很客氣,親自撰文承認自己的錯處。

退隱多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2010年9月,她在《蘋果日報》寫起專欄來,欄名就喚作「圖靈集」。

圖靈國裡喜重生

「大約在2000年,我買了幾本中英對照的科學家傳記,是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青少年讀物,其中一本介紹我完全不認識的圖靈,以及我非常害怕的計算機﹙電腦﹚,我一看便為他的悲劇着了魔。」這是緣起。

正式投入圖靈的世界,卻是2010年。

那年,陸離開始加入臉書(Facebook)。

2010年6月23日,圖靈生日,她試寫了一段文字介紹圖靈,上載時卻亂了碼,正手忙腳亂之際⋯⋯忽見臉書上彈出來一位「美哉少年」卞小星,比她更早一天轉貼了Andrew Hodges厚厚「圖靈傳」的封面,附三言兩語,一矢中的,間接救了她!

一頭栽進了「圖靈國」,從此,一切都不同了。

「因為不懂,更加高山仰止。」——遇上圖靈,令她重生!

圖靈是英國天才數學家,二次大戰的解碼英雄、現代電腦先知、人工智能總設計師。
圖靈是英國天才數學家,二次大戰的解碼英雄、現代電腦先知、人工智能總設計師。

自此,推廣當時少為人知的圖靈,成為了陸離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其勁道、其熱情,比起六、七十年代,毫不遜色,而且愈戰愈勇。

陸離在《蘋果日報》的專欄「圖靈集」,從2010至2012年,寫了一年零八個月,其中有30多篇,是關於圖靈的。

圖靈,何許人也?如果你看過電影《解碼遊戲》,你準知道。當然,電影中的人物,經過藝術加工,跟歷史中的圖靈,不盡相同。

據陸離介紹:「圖靈(1912-1954),是英國天才數學家、二次大戰的解碼英雄、現代電腦先知、人工智能總設計師⋯⋯」事實上,正如一位科學家在「圖靈年網站」感嘆:「沒有一個科學範疇,圖靈不曾着手研究,而成績震撼,影響深遠。」

1952年,圖靈因同性戀觸犯當年法律,他選擇接受雌激素注射,代替入獄,身心大受打擊。最後在1954年6月7日,「咬毒蘋果而死」,終年42。正如陸離所說:「如果圖靈能多活20年,甚至40年,我們試想像一下,他的貢獻會有多大。」

2011年6月23日,圖靈第99個生日,卞小星在臉書上,為圖靈寫了一首詩,還說:「今天打開電腦,不要忘記他呀!」這就是「圖靈歌」。年底,陸離替他譜上「圖靈曲」,從此邁進「作曲」的世界。

圖靈詞
圖靈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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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癡癡」是「癡癡迷」,率性認真終如一——專訪陸離(二之二)

原刊於《大頭菜文藝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發表。

馮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