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青年政策、重英輕中的教育氛圍下 助推香港現代文學

──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上)

我是如何接觸到現代的呢?主要是從報刊上看到當時「座標現代文學社」的文章而來。該社是草川、尚木、蘆荻等辦的。

六十年代的語文教育與香港現代文學

吳:六十年代所接受的中文教育是否以文言為主?

羈:記憶中我那個年代中小學的中文課文是以白話文為主,只有小量文言文。白話文多是五四時著名作家,如朱自清、冰心、魯迅等。當然,到了我教學時的七、八十年代,教材已大有改變,但肯定是沒有當代的。(註1)

吳:當時大陸談論魯迅嗎?

羈:有,但台灣卻禁談。

吳:台灣不談魯迅,大陸也談得偏頗。

羈:大陸就不談胡適那些。

吳:但是國內的課文仍有<背影>那類很典型的文章。

羈:對、對,還有冰心的〈紙船〉、〈寄小讀者〉等。

吳:那麼你中學的時候呢?由1961、62年起就已有高中會考,你應該也有考過這個會考。當中的中文課程是偏重文言文的嗎?

羈:也不是純粹文言,也有白話的。

吳:比重多少?

羈:記不清楚了。

吳:但當時你感覺的比重是如何的?因為不少人回憶當年,認為是太少現代文學的接觸,為何會出現這種論調呢?

羈:現、當代文學肯定絕無僅有。

吳:魯迅、冰心不就是現代的嗎?

羈:當然是,但再後一點的,如三、四十年代的就沒有了。其實……怎麼說呢?當時我們所唸的中文科還叫「國文科」,當中好像還包含中史(印象模糊了,記不清楚)。是這樣的,我們要唸兩科中文,其中第二科就包括中史、文化成份在內,另一科就屬於寫作、語文部分,具體內容已記不清楚。有趣的是,正因為學校以全英語教學,只有中文科才用中文(粵語),所以我們特別珍惜講中文的機會。也不知為什麼,那個年代不少中學,尤其英文中學,出現了「文社」這類以中文寫作為主的學生組織。一般來說,學校並不反對;當時還有一個說法:多個社員,少個阿飛呢!因此,除了中文學會,我們也在校內或校外辦文社。這其實不只是我校皇仁書院的特徵,很多學校也如此;不過,在英文中學裏強調中文寫作,這現象也頗有趣。

吳:我看過六、七十年代許錫慶編的書。他的中文參考書,都是教中文應用文,而且是比較正規、有雅語的應用文;另外他六十年代所寫的國文教科書,文言佔了很大的比例,只有最後一兩篇是魯迅或是冰心的。這個比例於當時的中文,即一般中學的中文科,是否普遍的呢?。(註2)

羈:我真的不記得了。總之,我記得文言文的比重不少,最起碼相對現時的來說。

吳:讀過什麼課文,可以舉例嗎?

羈:我們中學會考要讀很多現在看來相當艱深的文言文。我的筆名羈魂,就是出自在中三讀的〈祭妹文〉,試想想中三就要讀袁枚的古文!另外,廖明活的筆名「際涯」,就是出自范仲淹〈岳陽樓記〉:「橫無際涯」。那時候,我們一起讀中三,一起辦文社,所以各人也改了筆名。

吳:即是你中三已經辦文社。

羈:對,是61年唸中三那年。

吳:那麼你的文社是跨學校的,不止於自己的學校了?

羈:對!是跨學校的。

吳:如此看來,你中五時所唸的文言就更深的了。高中讀什麼篇章?

羈:我記得有《論語》、《莊子‧秋水篇》、好像還有《韓非子》。

文社及文藝雜誌與現代文學

吳:換言之,當時於你個人來說,對那些文言並沒有很大的不滿,或抱怨沒有接觸過現代文學。直到創立「藍馬現代文學社」,才高舉現代文學,推動現代文學。當時的你,不是有感於接觸太少現代文學而辦文社,只是覺得接觸太少中文才辦文社。

羈:應該可以這樣說。其實,我對文學的興趣源於古典,所以對古典文學完全沒有排斥,甚至十分欣賞,如詩詞、對聯、古文等。小學時期,我甚至覺得朱自清那類文章也可以寫,有一種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

吳:朱自清那類其實也不是太難寫吧。

羈:但當年來說,也是公認的好文章。

吳: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也有其優點,但一些老師教得不好,只集中教修辭或文字技巧,而且與當代經驗距離愈來愈遠。

羈:其實〈背影〉可以寫得更精練些。

吳:即使朱自清的白話文,當時你自問也能寫作、也能模仿。

羈:當年辦文社,我們主要是寫白話散文。初期並沒有現代的概念,我也沒有。我是如何接觸到現代的呢?主要是從報刊上看到當時「座標現代文學社」的文章而來。該社是草川、尚木、蘆荻等辦的。

吳:他們是比較積極推動現代文學。

羈:他們的文社就直接叫「座標現代文學社」。於是促使我們也去看現代文學。

吳:談談座標現代文學社如何推動現代文學。

羈:他們的作品是用較新的手法寫;坦白說,四五十年代,當時國內的象徵派那些作品,我們還未有涉獵,所以所看到的現代,主要是香港、台灣所謂的現代;再回頭看那些(國內的),才發現原來不止朱自清的。

吳:看來當時的閱讀是接受二手的現代。在校內接觸中文少,對英文中學的英文教育、殖民教育反叛,然後接觸現代文學,就是通過很少量的課本及文社的交流,然後再打開現代主義、象徵主義的形式。但你的閱讀呢?你也會借書看吧,在學校圖書館、書店「打書釘」也好,中三至高中以後的中學階段,其實你是否已經接觸到《詩朵》那些刊物。

羈:對!現在也有一兩本刊物在。

吳:即是中三「文秀」文社時期……

羈:當時還在白話文的框架內,直至投稿星島,那時有一專頁叫「學生園地」,在那兒看到「座標」的作品,接着看《中國學生周報》所介紹的台灣現代作品。(主要就是《中國學生周報》內的「粹華版」),才發現原來白話文可以這樣寫,並不只是朱自清式的。涉獵多了,便嘗試創作,一路寫下去就寫到了自己的《胡言集》。當時《星島》專欄,也寫了不少「古靈精怪」風格的作品;這就吸引了許定銘主動找我創辦「藍馬」。(註3)

吳:你當時的閱讀世界裏,除了《星島日報》的「學生園地」(後來易名為「青年園地」)和《中國學生周報》,有沒有看過其他相類刊物,如《青年樂園》?

羈:《青年樂園》?有啊!不過,它相對較保守,而且是屬左派刊物。

吳:《詩朵》可有接觸過?

羈:《詩朵》是一份獨立刊物。我也曾買來看。

吳:當時是高中?

羈:是,應該是高中,是與許定銘辦藍馬社之後,才發現那麼多好東西。

吳:開始接觸《文藝新潮》?

羈:對!

吳:但《文藝新潮》的出版是先於你的創作,是在五十年代末。

羈:對,所以我們是去翻尋出來看。

吳:即是你們的閱讀不是在《文藝新潮》出版同時發生,而是通過搜購、追溯而接觸?

羈:於我來說是追尋的。

吳:如此看來,並非先閱讀了這些才會有文社,但如你所說,就是因為中學教育產生了中文書寫的興趣,然後才回頭搜購已出版了十年、八年的現代主義的《文藝新潮》,相隔了十年市面仍可買到?

羈:是的,我們不時去實用書店(註4)搜尋很多舊書報的。

吳:當時是維持在買舊書的狀態?

羈:對!就是去搜尋。

吳:那《中國學生周報》、《青年樂園》那些雜誌是可以在報攤買到的?

羈:對,當時是很方便的。

吳:那不是要花費很多金錢?會不會是只有中產學生才有這些資本呢?記得你有一篇文章提到三百多塊才可印到社刊,但當時一般的薪金也都是三百多塊一個月。

羈:對!對!

吳:那麼你們也挺富貴吧?(一笑)當時只不過是名中學生。

羈:當時我們有儲蓄零用錢,而且大家合資,尚可應付。

吳:但也要有錢才能合資吧!

羈:我們大多來自基層,都是靠節衣縮食……

吳:但你們還要買些雜誌……

羈:我們當時還有點稿費呢!雖然只是十元八塊,一點一滴儲蓄。此外,我們的集體創作〈文社餘墨〉,所收稿費就要歸公。

吳:即是《星島》投稿所得稿費是要歸公的。

羈:雖然只有十元八塊但也是錢嘛!

吳:那麼買雜誌的錢呢?也是稿費裏補潤?

羈:雜誌是自己買的,因為……

吳:因為我看到文社大部份都是基層的,社址大多是什麼屋邨;但市面能買到的雜誌不少,而文社社員提到看到的雜誌數量比現在的更多,還包括左中右的。

羈:當時有些雜誌是不用買的,只打書釘而已。例如《青年樂園》就不是每期也買,只是看合適的,或是有刊登自己作品的才買。《中國學生周報》基本上就每期買,但當時是很便宜的,只是一兩毫。(具體價錢也記不清楚,可上網查看。)(註5)

報紙編輯方向與文社發展

吳:報紙就在家裏看?

羈:學校有訂閱報紙,而住處樓下的藥材舖也有訂閱。藥材舖通常不會保存,我們就每天剪下喜愛的文章,或整頁留下;但如果當天有自己的作品,當然就會購買。

吳:打「報」釘!原來如此。

羈:但當時《星島》也頗貴的,要兩角錢。其他的只賣一角。

吳:除了《星島》,當時《華僑》也有學生版。

羈:《華僑》也有投稿,但相對較少。

吳:另外《工商日報》及《新晚報》呢?

羈:《天天日報》也有投稿。還有《香港時報》。

吳:《香港時報》是右派的。

羈:當時真的有很多很多投稿園地,不過,主力仍是《星島》和《中國學生周報》。不過,《中國學生周報》盡量不標榜文社,只看文章水平。

吳:反而《星島》就可以用文社冠名刊登。你知道為什麼《星島》會接納以文社名義的呢?

羈:許定銘提過,當時《星島》的主編是胡輝光,這個名字至今我仍記得,但卻從未見過他。他對不同風格的作品似乎來者不拒,雖然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做,但有趣的是,在無心插柳下,就促成了文社這樣一個氣氛。

吳:《華僑》也可以的?

羈:應該可以,卻營造不到那種氣氛。《星島》還有一個好處:雖不定期,卻較頻密;《華僑》通常一星期才出一期,須知我們投稿的心態是天天追看的。

吳:《星島》是每天出專頁的?

羈:雖不是每天,也不定期,卻總算頻密。有時候是星期一,突然星期二又出版,頻率很高。

吳:就是見縫插針式?

羈:對,我們就是覺得獲發表的機會率較大,便形成了一種氛圍,聚集了一些作者。

吳:在《天天日報》、《香港時報》以及《工商日報》就是單篇發表,對吧?

羈:其實它們也有專欄或專頁的,不過,就是不定期。

吳:也有一個專頁可以用社名來發表的吧!

羈:沒錯!記得《文秀》某周年紀念,我有一篇感言是在《天天日報》發表的。《天天日報》當時也想爭取發表一些文社中人的文章;當然是為了和《星島日報》競爭,但最終仍是《星島》勝出。


註1:陳國球在〈承納中國,建構虛幻──香港的現代文學教育〉一文敍論香港官方制定的中國語文課程選取課文,可作詳細補充。根據1956年教育司署頒布中英文中學中文科教材篇目,中三範文教材87篇現代只有37篇,並未佔超過一半。到六十年代沒有多大變動。直至1975年教育司署開始擬定把語文及文學分科。而點算由1956年到1990年的中國語文初中課程篇目,在新文學運動最早進入經典化的作家,依次朱自清、葉紹鈞、冰心、魯迅、巴金、老舍的篇章出現最多。朱自清的〈背影〉和〈荷塘月色〉、魯迅的〈風箏〉、巴金的〈繁星〉等均出現自1956年到1990年,直到90年代才選入如思果、鄭愁予、張曉風等當代作家的作品。(見陳國球:《香港的抒情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93-225。)

註2:根據姚素珍:〈香港中國語文教育的發展〉,六十年代頒布五年制中文中學中文科教材比英文中學多,1963年港大入學試取消英文以外一科語文及格,嚴重打擊香港中學的中文教育。1964年以前中文科考試分兩卷,卷一考論述文題和應用題,卷二考英譯中及中譯英,一段文言一段語體。另一科中國語文及歷史。《通經致用:第二屆中華經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高雄:高雄師範大學經學研究所,2012年),頁281。

註3:1964年許定銘在《星島日報‧青年園地》以芷蘭及激流二社名義刊登啟事:「文秀文社羈魂君:有事商奉,請示尊址,是盼。」並公開私人蘇屋村住址請受文者回覆。當時兩者並不相識,羈魂最終把信寄去,許定銘回信就是表示計劃聯合組成新文社,就是後來的藍馬社。見羈魂:《詩路花雨》(香港:紙藝軒出版社,2015年),頁44-45。

註4:實用書店於五十年代由龍良臣創辦,前身是左派出版社求實出版社,六十年代位於西洋菜街二號,那時重印很多按照民國原版書籍,七十年代末遷至彌敦道麗星大廈三樓文明里附近,2014年6月結業。

註5:《中國學生周報》1952年創刊時每份零售價港幣壹角。在1960年6月10日第412期的《中國學生周報》上刊登的訂閱辦法上記載,香港、澳門、台灣訂閱連平郵郵費每半年二元五角,每年五元。

原刊於香港文學評論學會《港人字講》,獲作者授權發表。

本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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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中):羈魂眼中的現代主義思潮

 

羈魂關於六十年代文社生活訪談(下):文社運動的盛衰 非一篇文章一篇評論可影響

羈魂簡介

原名胡國賢。六、七十年代香港「文社」與「詩社」運動中堅,曾創辦《藍馬季》、《詩風》、《詩雙月刊》、《詩網絡》。詩作曾入選中、港、台、澳洲、韓國、馬來西亞及羅馬尼亞等地選集,歷任「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雙年獎」評判。編著有詩集《藍色獸》、《三面》、《折戟》、《趁風未起時》、《山仍匍匐》、《我恐怕黎明前便睡去》、《回力鏢》;文集《寫馬經的詩人》、《七葉樹》、《胡言集》;詩文集《戮象》、《這一個晌午》;詩評論集《每周一詩》、《足跡•剪影•回聲》;詩選《香港近五十年新詩創作選》及粵劇《孔子之周遊列國》等。

吳美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