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只要聽見白先勇的名字,提起的不是青春版《牡丹亭》,而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紅樓夢》。他將《紅樓夢》奉為第一天書,張愛玲、王安憶等不少作家都稱《紅樓夢》為寫作的謬思,學術界更是養活了一半學者的名著。《紅樓夢》何來的魅力,讓世人對此魂牽夢繞,一往情深?白先勇從一個「情」字說起。
自小結緣《石頭記》 「情」字難倒白教授
要說與這本巨著結緣,白先勇就是從一包香煙開始,最夠意思。「以前有一款美麗牌香煙,很多插畫都是《紅樓夢》的人物。女孩子很迷賈寶玉,我那些堂姐都喜歡收藏香煙插畫,她們聊的故事,我都聽進去了。」白先勇小時候得過一場大病,肺癆當時算是不治之症,病榻上百無聊賴,除了聽廚子和下人們講七俠五義的故事,就是聽當時在上海流行的《紅樓夢》廣播劇。「《紅樓夢》的故事我還沒看書就知道得差不多了,後來小學五、六年級唸書就開始讀也似懂非懂,看着看着就一輩子,沒有離開過。」
《紅樓夢》,主題圍繞一個情字,也就是這個情字,不知難倒多少英雄漢。白先勇在美國執教多年,教的就是《紅樓夢》:「中國人的情,是最複雜的一個字。要跟美國學生講這個『情』字,很麻煩。」中國的「情」字,意涵深遠,包含親情、友情、愛情、世情,英文裏難找相應的詞,讓白先勇夠頭疼的:「Love?不夠。passion?也不對。feeling?通通找不到。」始終遍尋不獲,難倒這位文學界和教育界的「英雄漢」。
寶玉轉世補情天 黛玉下凡還淚債
中國人情到深處,盤根錯節,於是有了「在地願為連理枝」。白先勇指《紅樓夢》裏的情可怕在會生根。《紅樓夢》又名《石頭記》,故事從一塊石頭開始。白先勇說:「石頭是在青埂峰下,『青埂』就是『情根』!情生的根多可怕,是拔不掉的。」這原是女媧補天用剩的石頭,白先勇續道:「它沒有補青天,因為有個不得了的使命。」石頭下凡成為多情種賈寶玉,縱身紅塵歷萬劫,補最艱難的「孽海情天」。
靈石在青埂峰下生根成仙,化作神瑛侍者,偶遇靈河旁的絳珠仙草,天天以靈河河水灌溉,直到仙草變成女胎,「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為報答灌溉之恩,仙草下凡成了林黛玉,還盡「五內鬱結着一段纏綿不盡之意」。白先勇感慨故事雖是神話,現實中卻非常真確,他道:「黛玉用眼淚還情債,所以我們林姑娘愛哭,直到淚盡人亡。世間上有多少眼淚是為愛情而掉的?比什麼都多!」
「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 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 絳珠仙草林黛玉(第一回)
文學的無用之用 是最佳情感教育
「常有人問我:『文學有什麼價值?』我都回答:『文學有什麼用?文學沒有用。』」白先勇揚手說道。的確,文學不是作為社會上螺絲的扳手,也不是為傷口止血止痛的特效藥。「杜甫的詩如此了得,他也沒能挽回唐朝的命運。」在經濟主導的社會中,「文學對股票市場沒有用」,即使如此,白先勇依然義無反顧走上文學之路。他說:「文學是很重要的情感教育。不要以為我們的感情與生俱來,其實愛情、親情都要受教育。」常說讀破萬卷書,猶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書本的確成為我們了解世界一個不可多得的窗口,而其中的文學作品,更是了解人生、發掘人性和治癒心靈的最佳良方。「讀過了不得的文學,對人多少有了一份寬容和同情,對了解人生和自己都有很大幫助,整個人的氣質都很不一樣,高下立見。」
跟許多學生一樣,白先勇開始讀《紅樓夢》時,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的三角戀看得津津有味,但單是虐心之戀絕不足以讓百年來的讀者駐足傾慕。白先勇將這部名著推至民族情懷的高度,說:「我想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而《紅樓夢》對中國的文化、哲學思想、人情世故和中國人對情的表達,都可說是典範。」
《紅樓夢》中三種哲學──賈政和賈寶玉父子角力
中國哲學圍繞儒家、佛家、道家思想,被曹雪芹這滿紙荒唐言一脈貫穿。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的指點庇佑和寶玉、黛玉的仙緣都是道家的代表,寶玉出家是佛家的釋然,寶玉父親賈政要寶玉考功名入士,是多年來的儒家望子成龍的典範;白先勇比作「三股暗流」推進故事發展,呈現緊張的關係(tension)。
不談別的,光是賈政和賈寶玉的父子關係分別象徵儒家和佛家的矛盾。父子不和從寶玉呱呱落地的時候已結下了。民間習俗讓孩子生下來要行「抓禮」,藉此預卜孩子日後的發展,寶玉抓的是脂粉,賈政說以後一定是色鬼。果不其然,寶玉酷愛胭脂水粉,長大後仍改不了吃胭脂的習慣,用白先勇的話說,這是「放浪於形骸之外」了。
那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愛惜。(第二回)
白先勇提起大觀園稻香村一幕,更是有趣。大觀園竣工之際,賈政邀請親朋好友遊覽題詩,也叫上了寶玉,想試試他的才華墨水。走到稻香村,這裏養了幾隻小雞,幾畝菜田等,賈政十分欣賞,稱此為「清幽氣象」。「儒家是非常理性現實,很重視規範和social order(社會規範);寶玉則代表崇尚自然的佛家,說:『一點都不好,這些人為的。』賈政講不過就叫他『扠出去』。」父子間的衝突就是儒家經世濟民的思想和佛家鏡花水月、浮生若夢的出世思想之間的矛盾。
白茫茫的大地——儒佛道的和解
紅樓一夢,百轉千迴,大觀園猶如人世間的剪影,充滿情的牽扯,這抹紅成為俗緣世情的解脫,白先勇讚嘆這幕寫得非常美。下雪天,賈政送了母親的靈柩,路上有一僧一道,還有一人穿着「大紅猩猩氈的篷」,是寶玉。他赤腳合十,向賈政四拜,臉上「似悲似喜」,然後僧道說:「俗緣已畢,還不快走?」便夾着寶玉離去,待賈政追出去,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曠野」,消失了蹤影。白先勇說寶玉拜別父親這幕非常感人,在這一刻父親賈政終於理解兒子寶玉了:「賈政回到船上才醒悟過來,原來寶玉是來人間歷劫的,足足哄了老祖母19年,難怪他的思想行為那麼乖張。那一刻賈政心裏對這個兒子有了真正的了解和體諒,從前的憎恨也煙消雲散了。我想這是儒家和佛道之間有了一種對話,父子間心靈上的和解。」
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纔明白!——賈政(第一百二十回)
宏觀而言,儒釋道彷彿是每個人生命的必經階段:「我想大部分中國人都經過這三種境界:年輕的時候都是儒家主導,想着要考好的學校,做什麼職業;中年的時候可能丟官了,股票虧光了,離婚了,這個時候道家思想來了,幫我們看穿退隱;到晚年的人生境界,佛家來伴着。整個心路歷程,有進有退,像道家的太極一樣,有黑白,有陰陽,才是圓滿的,這大概是整個民族的心理結構吧,《紅樓夢》亦然。」
一抹鮮紅解情結——寶玉出家的宗教式解脫
《紅樓夢》還有一個名字叫《情僧錄》。平常出家人就是要斷絕七情六慾,可怎麼會有情僧一說?白先勇解話說道:「賈寶玉就是情僧,情是他的宗教,紅袍就是他的十字架。」寶玉一直與黛玉念叨:「你死了,我做和尚。」最後黛玉焚稿玉魂歸,寶玉也赤腳出家。很多人以為寶玉出家是因為黛玉之死,白先勇卻有另一番見解,他從宗教的角度說道:「寶玉出家不是逃避,不只是為了黛玉,而是擔負人世間所有被情刺痛的蒼生,昂然出家。」這樣富宗教意味的結局,讓白先勇想到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評價李後主「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他說:「這用在寶玉身上最合適!」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 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寶玉(第一百二十回)
白先勇曾在其他訪問中談到自己一生從未離開過賈寶玉。談起寶玉一生,他寫過一篇文章談寶玉的「仙緣」、「俗緣」和「佛緣」。「仙緣大概是我通過寫作和文學,與湯顯祖、曹雪芹兩位偉大的作者有了交流。」隨着年紀漸長,這部作品讓白先勇開始向「佛緣」靠攏。至於「俗緣」,白先勇未有提及,筆者猜想白先勇也與寶玉一樣背負人間一些使命。不管是大學時期懷着一腔熱誠創立《現代文學》雜誌,還是策劃推廣悠揚雅緻的崑曲,將青春版《牡丹亭》搬上舞台,或是現在拿着《紅樓夢》這部文學聖經,導人細嚼,脣齒留香;文學是他的宗教,相信他會一直背着復興中華文化的十字架走下去。
紅樓夢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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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解讀紅樓夢:怎一個情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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