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瞻緣堂內尋昔彩,靜觀樓中賞屺瞻──「瞻緣昔彩」展覽〉
「靜觀樓藏朱屺瞻作品選」的策展者,以《瞻緣堂圖》作為楔子,引領觀眾從此處出發,逐步細賞展廳中不同主題的展品。
野色──傲枝猶香‧芳菲不歇
「前人多畫『家培』,我畫的是『野生』,喜它近自然,有三分不馴之氣。」朱屺瞻多畫山葩野卉,少繪折枝花木,寫花的同時,亦兼寫自然,筆下的野草繁花,多以水石為配景,如路徑旁的野竹、竹籬裏的牽牛,昂首挺立風前雪中,展現堅韌不馴的野態;寫花的同時,他也寫人生,或一株寒梅,或滿山春蘭,雖飽歷風霜,卻卓然聳立,一如其起伏不定、傲雪凌霜的人生。
屺老曾經歷多次戰爭,也受過文革的衝擊,家境亦從早年的富裕,其後變得一貧如洗、家徒四壁,雖然體弱多病,但為人樂觀,活到80、90歲,仍到黃山寫生,對人生充滿信心和希望。他認為「野」是對古法末流的反抗,以及對時代潮流的回應。
《雪中水仙》(1977年)繪於文革結束後,畫得很用心。一般人畫水仙,多以室內盆景為主,屺老畫的卻是戶外雪中的水仙,生機勃勃,縱有「折斷之姿」,仍活力充沛。朱館長指出「黃醫生極愛此畫,喜其野趣,畫作帶有一點桀驁不馴的味道,反映畫家的品格特質。」《深谷幽蘭》(1988)亦類近,山石間的群蘭,傲然不群,生趣盎然。
手卷《涼州遺韻》(1986),畫的是竹籬畔之葡萄青藤,筆法雄健,令人聯想起王翰《涼州詞》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而《秋暉爛漫》(1988)所繪的卻是石上積雪中的秋菊,所謂「秋菊能傲霜,風霜重重惡;本性能耐寒,風霜其奈何?」大抵也是屺老的人生寫照!
活色──人間清歡‧最堪細味
朱屺瞻素喜描繪平常生活中尋常之物,作畫多從寫生入手,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屺老認為「師自然,須認識其天趣,不可就色相繪色相,筆法在活用,天趣在生機。」亦見諸其藝術創作。
如《但使願無違自題蔬果集》(1955),冊頁之中,粟米百合、芋與蘿蔔、鳳梨西瓜、消暑佳果皆可入畫;《酒壺螃蟹》(1983)一作,亦流露出他對生活的熱愛,氤氳着人間煙火的興味。畫家要經過長時間的磨練,才能把自己的心靈感悟和自然物象融為一體。
《金魚》(1974)之題款為「甲寅仲冬雨窗,無事戲寫金魚二尾以供見者,一笑而已」,屺老喜畫金魚,覺得「金魚有怡然自得之趣」,他將其體型誇張,「變其形,大其眼,肚皮畫得圓鼓鼓的,尾翼畫得鬆鬆的……」,其筆下胖胖的金魚,滾圓的眼睛,別具孩童稚氣。據說此畫為黃醫生最初收藏屺老作品的第一幅。
50、60年代起,朱屺瞻遊蹤處處,踏遍名山大川,又深入社會,體察生活。在此期間,他從社會主義題材入手,以新中國建設初期,大地舊貌換新顏的主題創作,《曙光》(1965)可說是個中表表者,題款為「瞻仰嘉慶南湖革命紀念館歸滬寫景」,紀念館初建於湖心島,岸上楊柳、湖中船舶,曙光初露……表現濃厚的家國情懷,貫徹「筆墨當隨時代」的精神。
至於《採蓮》(1974),「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的景象盡現眼前,畫家勾勒出一幅清新明麗的圖畫,一望無際的碧綠荷葉,點點紅蓮躍現畫面……流瀉出一股青春和活力。觀賞此畫,令人如臨其境,亦能感受到一份安寧恬靜的情懷。
典色──古為我用‧溫故求新
江蘇太倉位於婁水(瀏水)之東,是清代「婁東畫派」的發源地,朱屺瞻自小浸淫於傳統的藝術氛圍,習畫不師承一家一派。他主張遠師古人,取法乎上,出入古今,並強調「對前賢沒有虔誠敬愛之心,談不上推陳出新,同時盲從過去的大師,恰恰是對大師的背叛。」
他愛好收藏古畫,尤其傾心於沈周(1427-1509)、徐渭(1521-1593)、八大山人(1626-1705)、石濤(1642-1707)、吳昌碩(1844-1927)等大師墨蹟。
70年代初文革期間,朱屺瞻據照片及印本臨摹歷代名畫,主張「心摹法」,透過借鑑前人之作,心摹細讀,用心觀察構圖、線條等,活用古畫之意,並依自己主意設色,以收「古為我用」之效。那些年,他臨摹了50多張古畫,多大幅,自言「活到老、學到老」。
例如《山崖千丈雪》(1974年),朱館長指「此畫為臨摹郭熙之作,樹如蟹爪,但用色非常西化,構圖亦如是,國畫甚少將天空塗滿色彩,一般會留白,畫中經營的雪景氣氛,亦有西畫之效果。」《松溪高隱圖》(1975年)則為摹仿黃公望之作,用筆沉穩渾厚、濕潤蒼茫、雄健堅實,畫家如同跟古賢對話交流,從中汲取其筆法及巧妙的創作意念。
屺老臨古,卻不為古人所牽制,意在溫故求新,使其筆法植基於中國傳統,也為後來的中西融合鋪路。《仿八大山人鷹》(1982年),題款曰「學雪个畫鷹,加以竹石」,在他的筆下,鷹的眼睛稜角分明,充滿倔強之氣。
《寒山萬木》(1942年)、《滄江漁艇》(1945年)等,是水墨金箋紙本成扇,成扇以小見大、空間無窮,是可堪把玩之物。而《山水花卉扇面冊》(1987-1989年),則是水墨金箋紙本扇面,畫家於扇面作畫,尺幅不大,亦能清晰地反映其藝術特色。
繁色──異彩對襯‧因彩成象
朱屺瞻早年從油畫入手,其山水作品打破國畫設色上的局限性,在傳統青綠重彩中移植了西方藝術的色彩概念,大膽施以艷彩作紅綠、藍橙對襯,絢爛明麗,如《青山積翠》(1978年)。
早在80年代,其作品已有個人的面貌,擁有自己的繪畫語言,如《江南三月》(1983年),淡煙疏雨中的江南3月,煙雨迷濛中,舟行碧波上,以柳綠桃紅,展現瀲艷春色。
屺老道出「畫應有時代感,現代的潮流趨向濃烈的色調,我的個性喜愛強烈。」他重構了色彩和物象的關係,畫面融和了印象派的質感、野獸派的格調,如《水曲山重》(1982年)、《山村秋色》(1987年)等,以大面積的敷染取代山水皴法,直接賦彩成象,透過冷暖色彩和中間色調,交代前後的布局,巧妙地以中國水墨的傳統語言,演繹西畫的空間透視和色彩對比,兼具中西韻致。
《自玩山水冊》(1976年)展出的冊頁,或淡抹、或濃艷,構圖布局各異,呈現不同面貌,亦各具特色。
單色──一色多調‧一調多變
朱屺瞻認為「施色有大道,就像作樂一樣,最須求全面的協調,整體的和諧統一。」他一生求變,至耄耋之年,將傳統對「墨分五色」的追求套用在色彩的演繹上,在同一色調上表現明暗、濃淡、乾濕的變化,於動態中見平衡,墨與色會,突破了傳統文人畫重墨輕彩,以水墨為上的概念。
其筆下的《山村晨霧》(1985年),以濃重淡清的墨色變化,繪出半淡半濃晨霧山,別具韻致。
「繁彩碰撞以外,屺老亦多作單色山水,擅以花青、赭石、石青、石綠在水墨上再作渲染,一色呈多調,一調又多變,掌握色階的漸變和重覆,營造畫面深度。」如《橫看成嶺》(1982年),體現了東坡詩句「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意韻。
《丘山只一毛》(1989年)錄楊萬里句「學詩須透脱,信手自孤高。衣缽無千古,丘山只一毛。」大抵以詩為喻,指作畫也須靈活而不拘泥陳法,要有創新精神。
「為求和諧協調,他常利用調色盤上殘留的複色作為過渡,又藉助以黑、白、灰調為主的中間色,保留白紙原色為雲層,綴以黑墨為苔點,加強山重水曲的立體感。」《寒山蒼翠》(1991年)以藍色為主,綴以翠綠,以自然樸拙見長;而《日初斜照》(1982年)則以紅作為基礎的色調,以同一種顏色,營造有不同的調子變化,體現一色多調的韻味。
獨色──邋遢三分‧知白守黑
朱屺瞻百歲過後,仍銳意求變,從硬筆改用羊毫,取其生拙厚重,蓄墨變化更見豐富,其山水作品,多取枯筆焦墨,意氣磅礡,飛舞自如,畫面有能動的氣勢,如《收篙停棹坐船中》(1992年)。
屺老嘗言「水清無魚,筆整無畫,落筆有時要邋遢三分,姿態轉妙。」他晚年強調筆墨的視覺張力,喜用邋遢焦墨,更重虛處留白,服從「知白守黑」的筆墨規律,使虛實相生。在莽莽群山中,總見一抹素白,或作煙斷,或作雲隔,黑白錯綜,對比巧成。於《嶺上多白雲》(1990年)、《江寬風緊》(1992年)、《峻嶺秋光》(1993年)諸作中可見。
其暮年山水,從早年的斑駁絢麗,逐漸歸於平淡率真。「如《水村雲起》(1994年),畫於103歲時,其筆力強勁,意趣深邃,恬靜淡然的,用墨設色,已臻化境,反映出他對於中西畫的技法,已掌握得非常成熟。」朱館長詳加解說。
器色──匠人戲墨‧文人清供
60年代中期,朱屺瞻曾與一眾友好,林風眠、王個簃、唐雲等遠赴江西景德鎮深入生活,在當地陶瓷廠老陶藝家的指導下,試作繪瓷,將繪畫藝術和瓷器結合起來,留下一系列佳作。
對於藝術之探求,屺老從不受制於媒介,從尺幅宣紙延伸至各式器物上,瓷盤、紫砂碟、紫砂壺、竹臂擱等不同的工藝上,皆見其筆墨。展品之中,有《刻螃蟹紫砂碟》(1985年),由沈覺初(1915-2008)刻,另有《淺刻梅花臂擱》(1985年),以及房玉蘭(1961-)製的《青灰泥瓜瓞連綿「飲之延年」三叉提梁壺》,全部也有墨拓大師萬育仁(1916-1999)的水墨拓本,紋飾清晰、墨色均勻。
這批文房清供,集繪畫、書法、詩文、鐫銘、設計、拓印等精湛工藝於一身,亦匯聚了畫家、陶瓷工匠、篆刻大師、墨拓專家的靈心巧手,製作過程,遠比一般書畫創作更為繁瑣,多方名師各施所長,盡顯功夫,可謂「壺小乾坤大」,意義非凡,頗堪玩味細賞。
梅花草堂‧病榻絕筆
無論是「歲寒三友」,還是「花中四君子」,梅花都佔一席位。朱屺瞻平素愛梅,羨梅花之傲雪、清香。他不僅喜歡畫梅,亦愛種梅,曾於1932年秋,返回太倉瀏河鎮重建新宅,名為「梅花草堂」,在書齋外廣植梅花,自號「梅花草堂主人」。抗戰勝利後,於上海淘沙場築新居,闢油畫、國畫室各一,亦以「梅花草堂」命名。其後於期頤之年,重建瀏河梅花草堂,作為其藝術創作和雅集交游之地。
這次展出的《紅梅放春》(1978年),錄杜甫句「沙村白雪仍含凍,江院(縣)紅梅已放春」,以山石為背景,繪出紅梅不畏嚴寒,獨自盛放的風姿,繪於1990年的《紅梅》(1990年),花開爛漫,似在叢中含笑,富堅毅不屈的生命力。至於《古瓶紅梅》(1983年),據朱館長介紹,屺老的油畫早已散佚,此為碩果僅存的一幅。
屺老一生,時乖運蹇,但他以梅花凌寒獨開的品格自勉,堅持作畫抗爭,堅韌不拔。走過滄桑藝途,歷劫重生,「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正是其藝術生命的最佳見證。
朱屺瞻享壽105歲,一生繪畫不輟。他曾說過「作畫在我是勞動,又是無上的精神享受,所謂樂此不疲也。」辭世前一個月,他還在上海華東醫院病榻上,以毛筆在紙上隨心揮就,創作了十餘幅山水速寫,以及4、5幅《枇杷》小品,勾勒出生命晚途的返璞歸真。屺老一生皆站立作畫,運筆丹田,從未覺累;坐而作畫,此乃首次,可惜已成絕筆。
朱館長說:「彼此相交多年,屺老離世前,黃醫生亦曾往上海的醫院探望他,他在4月逝世,醫生仍有他2月所畫的作品。」是次展出的「病榻絕筆」,包括《枇杷》(1996年)、《水墨山水速寫》(1996年),可見屺老生命力之頑強。
三馨並茂藝德壽
朱屺瞻曾說:「我只是個探索者,樂趣在不斷追求,不斷前進。」他的作品,充分地反映出其多彩多姿的藝術之路。
是次展覽,展出朱屺瞻在不同時期的作品,達178組之多,可謂琳瑯滿目。此外,朱屺瞻與齊白石以金石訂交的逸事,亦在展覽中展示出來。二人的印緣,始於1929年,屺老透過榮寶齋訂刻求印。自此,朱、齊忘年相交,志同道合,齊白石更引朱屺瞻為「知己第五人」。至1944年,兩人神交超過十載,朱屺瞻已得白石治印達60餘方,為此特意延請白石老人為刻「六十白石印富翁」一印,並名其齋曰「六十白石印軒」。1946年,齊白石訪滬,二人初次見面,曾向白石問及畫理,答之曰「貴在獨創」,屺老自言一生受用。
文革期間,朱屺瞻所藏的白石刻印共73方,被迫呈交文物保管處。至1978年始得發還,半生所藏,失而復得,屺老欣喜不已,亦倍感珍惜。他晚年作畫,每遇適心之作,所鈐名號、閒章,多為白石所刻,在紙上丹青作朱紅點睛,永誌二人在藝途上的情誼。觀眾觀畫之餘,亦可細賞其所鈐之印章。
朱瑞平館長最後指出,「屺老以『藝、德、壽』馳譽畫壇,畫藝、品德、壽祚三馨並茂,此譽亦可用於黃醫生身上。」她亦提到,在四樓的中國書畫廳,亦將設有「靜觀樓藏品廳」,可以分階段展出黃醫生捐贈的靜觀樓藏品。
「靜觀樓藏朱屺瞻作品選」展覽原訂於2月底舉行,無奈疫症肆虐,藝術館閉館多時,至4月21日始重開。是次展覽,漪歟盛哉,實在不容錯過,然展期有限,喜愛藝術的朋友,如果還未觀看,那就得趕快行動,盡早抽空走進藝術館,觀賞這個不可多得的展覽。
「瞻緣昔彩──靜觀樓藏朱屺瞻作品選」展覽詳情
日期:2022年4月21日至5月11日
時間:10:00-18:00(平日);10:00-19:00(周末);周四休館
地點:香港藝術館
地址:香港尖沙咀梳士巴利道10號 香港藝術館二樓專題廳
「靜觀樓藏朱屺瞻作品選」展覽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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