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歲碩果僅存活歷史「豬粉腸」 音樂巨匠朱慶祥:「香港人要似粵劇:靈活、求變、合拍!」

音樂巨匠朱慶祥認為,粵劇反映了香港人的性格,我們靈活、求變、中西合璧、充滿創意。粵劇講求演員和音樂之間的合拍,這份和諧和融洽,正是作為生活在香港數十年的老人家,對未來社會的期盼。

年紀,像減肥吃提拉米蘇蛋糕,最怕面對,是它的最後幾口。

當活到90多歲,你會怎樣?長臥醫院?在公園長一聲、短一聲?關在家,足不出戶,像一尊佛?2021年,朱慶祥粵樂大師(朱老)94歲了,還開演奏會,在新光戲院做「頭架」,獲頒演藝學院的榮譽博士;記憶中,是學院歷史上,最大年紀的博士。

輝煌半生  粵劇榮光

西洋有歌劇,我們香港有粵劇。我正研究大文豪唐滌生的一生,在1959年9月14日晚上,唐的粵劇新作《再世紅梅記》在銅鑼灣利舞台首演,當演至第四幕〈脫阱救裴〉,李慧娘鬼魂破棺而出,唐昏倒在觀眾席上,急送往聖保祿醫院搶救,可惜不治,終年42歲。唐「文」金「武」(金庸精於武俠小說),成為香港文學的兩大偉人。

朱老1927年出生,仍然俊朗、皮膚滑溜、精神飽滿。他說:「從粵劇宗師薛覺先到任劍輝、白雪仙,再到我有份『帶大』的龍劍笙、梅雪詩,小弟歷任眾位『頭架』(音樂領班),約100年前,父親從東莞移民去馬來西亞,本人在怡保出生,在『舊街場』的戲院長大,父親和叔父均為粵劇樂師,兩位哥哥朱致祥、朱兆祥和我,繼承衣缽。」

「行家暱稱我們為『豬大腸』、『豬細腸』、『豬粉腸』,名曲《鳳閣恩仇未了情》的主題曲〈胡地蠻歌〉是『大腸』的作品。我識得中、西樂譜,早、午、晚勤『練功』,鑼鼓、二胡、三弦、古箏、結他、小提琴、色士風我都玩,『搵食』嘛,要『百搭』。」

「當時,馬來西亞規定男人到了30歲,才可離境;我1959年32歲時,終來到香港,所以,有兩件遺憾事情,第一,因為唐滌生在1959年去世,我和他同台不多;第二,首屈一指的花旦芳艷芬1959年在英國結婚退休,除了在1954年她到馬來西亞登台,我再沒有和她合作過;其他大老倌,都在馬來西亞切磋過。」

朱老的手掌弄傷了,他摸摸,再說:「大哥和二哥在80年代已『升仙』,我不負他們的栽培,領導了仙鳳鳴、雛鳳鳴、慶新聲戲班。人老了,在健康上、精神上,都要『愛錫』自己。我住天后廟道,早上4:30,到維多利亞公園打八段錦;中午,花兩個小時和學生練曲,如他們不來,便自己玩樂器。」

我見朱老吃得不多,送上一塊炸子雞給他「填肚」,他的好弟子王勝泉呵護備至,在旁照顧師父。我接說:「50年代的『大戲』風雲人物,活到今天的,都90多歲,像和氏璧般珍貴。我為了研究唐滌生,要訪問大老倌:找吳君麗,她病倒後走了!找尤聲普,走了!找陳好逑,走了!找任冰兒,也因年紀大,推辭了!認識羅艷卿的契仔錢兄,但她不想見陌生人;經朋儕敲白雪仙的門,回覆是『逝水無聲』。」

「而阮兆輝和羅家英在50年代,還是小孩子。能夠說出70年前粵劇舞台風光的,僅有90來歲的『容姨』譚倩紅,她1941年在澳門被任劍輝、鄧碧雲帶入行,她對人和顏悅色,告訴我:『當年,鄭碧影、陳好逑、任冰兒和我,叫『四大二幫』。』」

朱老靜下來,緬懷過去,低語:「我想起白玉堂、羅品超、石燕子、陳艷儂、新馬仔、麥炳榮、鳳凰女、林家聲,唉,故人西辭黃鶴樓……」

他說:「50年代香港的粵劇,好『威水』的,紅遍全球有華人的地方,英國女皇來香港,也要看大戲。香港的戲班有大大小小數十台,各區有戲院,演出上百的劇目,在特別的日子如神誕、太平清醮、廟宇開光,會在臨時搭建的竹戲棚『查篤撐』。香港演罷,去澳門、婆羅洲、越南、『星』加坡、馬來西亞、美國、澳洲、歐洲、『紐』西蘭,全世界走埠。前台,娛樂觀眾;後台,是工作地方,也是許多人起居飲食的家。」

我開玩笑:「原來在50年代,香港已經如倫敦的West End或紐約的Broadway!」

我再說:「外國人來香港,問我們最有代表性的藝術是什麼?大家會答:『粵劇啦!』但是,許多人從沒有看過粵劇,真的『瘀青』!」朱老同意:「在50、60年代,香港的粵劇,既是舞台演出,又是黑白電影,還有些灌成唱片,揚威海外。中國人的近代藝術成就中,香港的粵劇,值得中華民族表揚!」

共思粵劇發展 朱老指點迷津

我談到嚴肅事情,問:「香港的大戲,會再光芒萬丈嗎?」朱老語氣堅定:「一定要創造頂級優秀作品,做好宣傳,吸引更大量年輕觀眾;一套好劇,可以演數十場,那粵劇才算再次閃亮!」他頓頓:「最近,我決意貢獻社會,多些復出,但是,也許香港生活艱難,看到有人不專心,是得過且過的『搵食格』。」

「現在,每齣戲只存活演一天,天天『換畫』;當年,例如我們做《李後主》、《紅樓夢》,每次20多場,每晚演出後,還要檢討和改善。現在是散兵游勇,今天A和B演,明天B和C演,白丁之間,沒有嚴格的綵排,『餐搵餐食餐餐清』,拖低水平。」

「『港式粵劇』在中國戲曲的特色,獨特如西方的jazz,演出時,演員和音樂之間、演員互相之間,像高手過招,例如演員節奏太慢,樂師便引他加快;音樂太平靜,演員立刻換唱法,把場面活潑起來;大家玩弄『有默契的即興』,把深厚功力變為即時的機伶,不能百分之百跟譜,但也不能離譜;要依據當天大家的火花、觀眾的氣氛、場地的特點、各人的長處,『炒埋一碟』,讓觀眾拍爛手掌,有時候,當晚精采表演想重來,也成事無巧了!」

朱老說話誠懇:「我記得在1960年,粵劇票價約港幣8個半一張,當時的人,一個月約賺100、200元,你想想,等於今天拿千多2000元買票看concert,並不便宜,但是,香港人喜歡看大戲,『打工仔』省吃省喝也要捧偶像。那時,我工作4小時收80元,工作數天,便是別人的月薪。當年,行頭旺,工作多,我做完戲班,便跑去清水灣的邵氏片場,『撈埋』黃梅調歌唱電影的音樂工作。」

「宮粉紅叫我跟着她的女兒陳寶珠去『走埠』,我是第一個樂師要求寫合約,訂明每天收美金50元!1969年,任劍輝復出演大戲,票價是50元,嚇死人,但是照樣賣清光。阿任在銅鑼灣買樓,是一座座的;我在旺角買了人生第一個的大單位,才38500元!大家謹記,『銀紙』會貶值㗎!」

我問:「如何改善粵劇水準?」他感觸:「除了從業者未夠『火候』、沒有綵排、拉雜成軍外,有些態度上只是『返工』,或常『玩手機』。當粵劇沒有優秀動人的演出,觀眾自然流失。我希望政府帶頭,成立如香港管弦樂團或香港話劇團的粵劇『龍頭』組織,找我們仍在人世的,用心培養一班『A級』的接班人,特別是樂師和『六條大柱』,即花旦、小生、文武生、二幫花旦、丑生和武生,長期給予嚴格訓練。」

我插嘴:「中國國寶紅線女在世,來香港見她的『契仔』吳雨時,也是這樣說法,她覺得香港要成立『香港粵劇院』!」朱老再說:「我見過曾有演員竟然在台上站前了,結果要『側側頭』看着對手唱戲,多難看!其實,站在舞台的前、後、中、左、右,多少角度,效果都不一樣,要每件小事情都執正,才算是A級演出。當年雛鳳鳴劇團,便是在白雪仙的嚴厲下,高徒才來自名師。以音樂為例,現在年輕人的技術非常好,但是沒有人逐點指正,導致他們的音樂缺乏『粵劇神韻』!」

談笑間憶過往

我換話題:「朱老師,有沒有往昔粵劇名人的好笑故事?」朱老未講已先笑:「1957年,任白的《帝女花》紅透香港及東南亞,『慈善伶王』新馬仔去到怡保演出,觀眾堅持他要演《帝女花》,他為了滿足觀眾,只好答應,但是《帝女花》不是他的劇,如何記到歌詞呢?他想出妙計,其中最長的一幕叫〈庵遇〉,要唱足半個小時,新馬仔叫台工躲在枱底,當他一面唱,這個工作人員一面『提場』,但是,傢伙膽敢在枱底下吸煙,而且還兩支『打孖』來抽,觀眾看戲,竟然看到枱底不斷冒出煙,以為有東西燒着了,搞到新馬仔尷尬不堪!」

朱老意猶未盡:「丑生王梁醒波最喜歡在舞台『搞搞震』。名劇《再世紅梅記》,原本有一幕,絳仙獲無罪釋放,但波叔依依不捨,調侃而別,他那刻『玩嘢』,故意說:『哎喲,你個阿仙!「衰仙」!「死仙」!』觀眾笑得捧腹,被戲弄的白雪『仙』聽得不是味兒,做了數個晚上,白雪仙決定取消這段『絳仙』情節!」

朱老愈說愈高興:「為了訓練站在後面的宮女(行內叫『梅香』) 的忍笑功力,波叔有時候會走近她們,細聲說:『為什麼你這般肥?去減肥啦!』又會對另一個說:『我不想和你拍拖,別碰我!』梅香想哈哈大笑,但又要強忍;當時只有吊咪,沒有『掛面咪』,所以波叔開玩笑的時候,觀眾是聽不到的;但是,嚴肅的仙姐常常罵波叔不要在台上開玩笑!」

他突然開懷大笑:「另一個笑話是演了70多部《黃飛鴻》電影的關德興的故事:他去馬來西亞登台,有一場,他表演『神鞭』,揮動長長的軟鞭,把演員抽在嘴裏的雪茄打掉去地上,不過,演出失準,第一次,打到演員的鼻子,演員叫痛,關再揮鞭,又失手,演員的鼻子輕微出血,演員竟然聰明地把兩支呂宋雪茄用手指拿着駁長,於是神鞭一拍即中,笑得我們倒地!」

我也狂笑:「有沒有故事是未作古的?」朱老的記憶力驚人:「有,是關於阮兆輝的。阿輝的師父是麥炳榮,但麥不懂看譜的,遇上新歌,要別人先示範導唱;在行內,我們叫新創作樂曲為『生聖人』;於是,我會給這乖孩子阮兆輝操曲,他學了以後,便回去唱給麥炳榮聽!」

承先啟後傳粵劇 靈活求變香港人

我問:「老師,有沒有心底話和香港人傾吐?」朱慶祥語重心長:「一個地方擁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和藝術,得來不易,需要時間和前人的努力,粵劇的成就是40、50、60年代,前台和後台大夥兒的心血結晶,如果消失了,未來100年,未必再有其他代表香港的巔峰藝術;所以,老土也要說:香港人要『承先啟後』,在過去的基礎下,尋求突破,讓粵劇藝術一代又一代下去,再現光芒!」

他頓頓:「還有,粵劇反映了香港人的性格,我們靈活、求變、中西合璧、充滿創意。粵劇講求演員和音樂之間的合拍,這份和諧和融洽,正是我作為生活在香港數十年的老人家,對未來社會的期盼。大家要開心融洽地面對日子,過去的,都戰勝了;未來,更要這樣!」

和朱慶祥老師談天,如沐春風,他回答每條問題,都展露笑容,縱然我喋喋不已,也盡心聆聽。他談及人生,某瞬間,為我帶來春暖 。朱老的一生,高低甜酸、生離死別,都經歷過,今年90多歲,無懼、無怨,享受活着的樂趣。他說:「做人,不必多想,做好每一天,身體健康、快快樂樂,善用眼前的擁有。」

沒見過星空,不知道宇宙的天高,沒見過朱老師白雲般的灑脫,不知道什麼是百鍊千錘的恬靜;做人,就是看破、看透,與人無爭之時,又不厭凡塵。朱老師,祝你長命千歲,永留在我們的身旁,春風化雨,潤物,有你的鑼鼓聲。

李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