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教母甄詠蓓:疫情及科技打亂劇場,怎樣自救擁抱新時代?

「近來,香港人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悲情,但是,對劇場人來說,這些痛苦是創作的泉源、情感的堆積,大家要把悲劇變成喜劇。我深信,只要我們劇場人不倒下來,某一天,作品經歷過大時代洗禮,只會更動人。」

困難,如一個淺灘,走不了的,總得想辦法:爬行好、龜泳也好。若不動,鹹水泡腳。安全?沒有這回事,但憂患意識,卻可防止危機如大浪湧至,殺個片甲不留。

舞台界教母級藝術家

甄詠蓓和我談天,說了多次:「人,要擁抱變幻時代!」我也學習中,常以為新希望來到,卻又打水漂。

詠蓓(Olivia)是舞台界擁有風骨的藝術家,教母級地位,這稱號雙重意義,隨着年紀,她從前台走向後台,展開藝術教育。她說:「太陽光芒從天頂落後,我領悟到自己的責任,要協助旭日初升。」

甄詠蓓2014年獲頒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藝術家獎(戲劇)。
甄詠蓓2014年獲頒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藝術家獎(戲劇)。

對着這個曾經合作的夥伴,敬重不已:數年前,我搞了一個「藝術流行音樂會」,要有戲劇元素,邀請她做導演,她一貫的溫柔、俐落:「好,反正我從未導演過『流行音樂會』,還添加了藝術,正好嘗試,何時拿合約給我看看?」和她工作,要有「考牌」的準備,幸好我向嗜思考,應付了她的問題”Why?”、”Why not?”,如事情缺乏理據,她不會同意。

後來,她接了另一工作,因為團隊不理想,Olivia便把工作推掉;她聳聳肩:「少了收入吧,但行的!」還有,甄詠蓓教了我一個道理,獲益非淺;她說:「我們做創作的,要和不同人交手,才擦出新的火花,但是,有默契的隊友仍重要,所以,每次最好七成是舊人,三成是新人。」

70年代,在香港搞音樂劇的,歌星居多,如潘迪華、羅文。到了80年代,學院派接踵做音樂劇,Olivia是當年第一代花旦!

成長於劇場黃金年代

Olivia說:「我相信命運。50年代,媽媽是廣州粵劇紅伶林月明,爸爸為劇院的繪景師 ,姨丈是老倌新馬師曾的兄弟,姨母在荔園演大戲,他們從風光的年代滑落。我看到他們生活不容易,明白表演行業的不穩定,虎變不測,當年粵劇被時代淘汰,很多人失業。恰恰,80年代的我竟然投身演藝界,面試香港演藝學院(APA)的時候,還唱粵曲呢。我唸培道中學,成績不俗,本可上普通大學,哈,命運的擺布吧,我卻追隨了父母的道路。藝術,可以朝不保夕,充滿隱患,我常常害怕,惡夢會重覆,難得你訪問我,我來做個『敲鑼人』!」

我開玩笑:「慢打鑼!」Olivia思索:「1990年,我APA畢業,1993年創辦劇團,當年,是劇場人的黃金年代,4個理由:香港的劇場熱潮剛起步,什麼劇目都是新鮮,有一批捧場客;第二,APA的畢業生不多,我才是第三屆,『搵食』的人未算擁擠,競爭沒有今天劇烈;第三,政府發力推動戲劇,機會比現在多;最後,數十年前,只有電影和電視作為娛樂,沒有五花八門,現在叫大眾買票入場,他們會說:『對不起,回家玩手機。』」

我感同身受:「我法律系畢業的80年代,一年只有50個律師,現在,每年生產500個律師,教育的『量化寬鬆』,本望出現更多人才,現製造更多平凡人。大學畢業的中英文水平「披頭散髮」者,比比皆是。如果現在仍有人說:『我是社會的優秀棟樑,因為擁有大學學位!』大家會笑你傻!」

Olivia喜歡清茶,一口後:「90及2000年代,經濟欣欣向榮,劇場人要養活自己,並不困難;表演、配音、電台、電視主持等等,不勝枚舉。當時,社會單純,人追求更高思想層次,觀眾看完一齣劇,會寫評論、互相『筆戰』,現在的隱患是大家太忙、太多興趣、太online、太冷感;劇場人要尋找新路向。」

疫情下劇場面臨的挑戰

我關心:「2019年的社會動盪和2021年的肺炎疫情,情況更糟?」Olivia說:「對的。」我點頭:「我接觸許多藝術工作者,失去工作,多個月沒有收入,儲蓄又花光。唉,我這般年紀,也未看過劇院這般悲涼:拿着門票,膽戰心驚,不知節目何時取消,或突然調到早上演出。文化中心被迫鎖上出入口,看表演的人,要經小門口,『走難』一樣。觀眾的心情,大打折扣,我去過一場話劇,只餘數十人。街上動亂起來,節目立刻腰斬,觀眾趕回家。最傷感的,是大家怕街上出事,沒有交通工具返歸,看完話劇上半部,便急急離開。」

Olivia咬着唇:「劇場人,為了夢想入行,但是,當危機來到,行家應該思考『B計劃』,現在,生計是一個問題,『網上演出』流行,又是另一個挑戰,怎樣變則通?否則,恍如我父母年代的危機會重來!」

我搖頭:「我認識一個行家,搬回家和媽住,暫做FoodPanda送外賣,『頂住先』!」

Olivia說:「Theatre除了是台上的表演,劇場人抒發技巧、創意和思想的工作以外,可否有第4或第5個可能嗎?」

我想一想:「『劇場』可以走出劇場?」

Olivia點頭:「Theatre其實還有其他價值,例如戲劇可以幫人們思考,尋求生命的意義;訓練人們有創意思維和組織能力;更可以改善一個人的表達力。」我同意:「劇場更是群體活動,大家學到了合作。」Olivia接着:「劇場又可以讓人放低負面的情緒,如抑鬱和擔憂。」我點頭:「這叫art therapy(藝術治療) !」

我笑:「科技行業,有句話叫deep learning(深度學習),現在,戲劇行業應改稱”deep applying”(深度應用)。藝術家從舞台走入社會、走入教育、走入每一個人的生活;市民參與戲劇活動後,無須做專業劇場人,但可應用theatre的好處在生活中,不是很好嗎?藝術家可度過了難關,普通人通過戲劇,增添正能量。」

Olivia沉思:「近來,香港人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悲情,但是,對劇場人來說,這些痛苦是創作的泉源,是情感的堆積,大家要把悲劇變成喜劇。我深信,只要我們劇場人不倒下來,某一天,作品,經歷過大時代的洗禮,只會更動人;世界,經常關注香港這大城市,只要有好作品,必定引起迴響。」

擁抱變幻爬上山坡

我托着下巴:「寒冬,你怎樣過?」Olivia帶來冬暖:「我把戲劇送去社區:每一個人,不分年紀,都來和我『玩』;場地可以彈性,校園、社區中心、空地,什麼地方都可以舉行。形式也很多元,表演和討論都可以,最重要在過程中,大家從快樂中得到啟發。」

我取笑:「覺得不務正業?」Olivia失笑:「哎吔,這也是正業。我去過英國唸書,跟隨大師David Glass,演出也多到記不起;做導演,什麼劇種都試過;拿獎,也償過心願。重覆過去的,不是我的心願,Mr Glass說得好:『戲劇,要接觸人,感受人的內心,關心他背後的世界。』我喜歡這戲劇人生的新方向,我放下過往的定位,憑過往的經驗,建立新路向。」

我問:「你的抱負包括在內地發展?」Olivia認真地:「我在內地工作過,要在內地立足,並不容易:意識形態的規定,要重新認識。跟着,工作流程,又是另一套規矩。語言也是一個問題,我不是指普通話,而是行內術語,內地和香港截然不同。除非很有野心,否則,在內地打拼要付出,才會有成績。香港要打開國際市場,或會更容易,因為香港劇場那一套方式,是國際的慣例,不用太多磨合,便可以得心應手。」

我舉例:「導演鄧樹榮把莎士比亞劇改為《港風》,輕而易舉在歐洲引起關注。」

依依不捨,和甄詠蓓聊下去:「你喜歡網上演出嗎?」Olivia搖頭:「不算喜歡,太冰冷了,但要接受,始終人和人在一起,感覺到『溫度』和『心動』的交流,人和人的電力,不是手機可取代的!不過,為了生存,只好擁抱科技,因為online使更多人認識我們的作品。目前,網上演出,多沒有收入,但在online演出後,樂觀地想,往後買票入場的觀眾會多些!」

最後一問:「Olivia,你怎樣看大灣區藝術市場?」她很幽默:「哈,那是『樓花』,下了訂金,要等房子落成,但我不懂。」

大家過於恐懼未來,卻忘記用「擁抱」來克服害怕,趁今年今夕,香港的空間仍有餘、力量仍游刃,用半條繩索,抓緊可能的機會;當我們擁抱變幻的時候,左邊是理性的思量,右邊是感性的多巴胺,穩妥地,攬緊時代,爬上山坡!

甄詠蓓(左)與筆者李偉民合影。
甄詠蓓(左)與筆者李偉民合影。

李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