億萬保育北角皇都戲院——如果香港多幾個鄭志剛,「文創藝」新經濟有希望

香港的要商當中,鄭志剛(Adrian)是藝術工作者尊敬的少數,和他認識十多年,看他勞神傷財、認真地推動香港的文化和藝術,提升了社會的品味。

錢幣有兩面,有人說錢是「萬能」;有人說它「萬惡」,我說:「還有第三面:萬民。」如果花錢,能夠利澤「萬民」,那是光榮和福氣。

在美國,有群「超級富豪」聯盟叫Patriotic Millionaires,包括迪士尼的後人Abigail Disney、Oscar Mayer的Chuck Collins,要求政府向他們富貴人家,徵收高稅,以減低社會不公義;其中一個說:「就算用稅來歸還社會,我仍然擁有兩架飛機。」另一位說:「私人做善事,和政府多些資源,是完全兩回事!」

已故香港富豪余彭年生前立下遺囑,將超過百億的遺產全數捐作慈善,遺囑獲認證後,法官在庭上感喟:「遺產官司多是因財反目,今次所有後人都支持余彭年做善事的遺願,突顯人性好的一面。」余彭年生前說過:「兒孫要是有辦法,你不留錢給他,他依然有辦法;要是他沒有辦法,你留錢給他,反而害了他。」

奧斯卡金像獎電影《上流寄生族》的金句「有錢的話,我也會很善良」;這裏的富豪,盆滿還要缽滿,許多捐獻,只為拿政治好處,或名聲貼金。20年前,西九文化區的土地曾公開招標,突然跳出一批富豪,信誓旦旦,此生為藝術服務,後來失蹤而去,現實叫人淚崩。

香港的要商當中,鄭志剛(Adrian)是藝術工作者尊敬的少數,和他認識十多年,看他勞神傷財、認真地推動香港的文化和藝術,提升了社會的品味。身邊有些朋友大惑不解:「Adrian是完美主義者,這年輕人像『不到黃河心不死』的藝術家,多於錙銖唯利的商人!」容許我大膽推測,只要Adrian這藝文壯志堅持下去,跟着再邁進一步,直接投資文藝、創意、經濟產業(creative economy ventures),只需十年八載,他在香港的歷史上,會繼已故邵逸夫爵士(Sir Run Run Shaw)之後,成為香港第二位「文化藝術功臣」,為他的家族,取得榮譽。社會和政府應給他肯定,鼓勵其他企業效法。

當代藝術館和商場結合

大概在2007年,我是市區重建局的董事,局方有一個項目在尖沙咀河內道,和地產商新世界發展合作,但要處理項目的商場經營,大家討論後,認為商場要具賣點,那時,香港的藝術發展剛起步,大家思考:「可否把當代藝術館和商場結合?」不過,這般創新的構思,誰有膽量來操盤?同事報告:新世界創辦人鄭裕彤有一個孫兒,叫鄭志剛,從哈佛大學唸書回來,他會處理這項挑戰。這便是今天「潮」爆內地和香港的「購物藝術館」,K11 Art Mall的前傳。

往後,我去了藝術發展局當副主席,和大導演杜琪峯創立了培養電影新一代的「鮮浪潮短片競賽」,正式認識了Adrian,他支持我倆,捐款給「鮮浪潮」、借出地方給我們……

2013年,上海淮海中路的K11落成,是內地一系列K11的首家,也確立了K11成為「香港的藝術品牌」的鮮明目標。杜大導和我飛去上海參加典禮,Adrian請我們聚餐,我們鼓勵Adrian:「亞洲城市競爭激烈,香港要有人協助文化『軟實力』輸出,你加油。」

此後的鄭志剛,可以用「一日千里」來形容:成立K11Art Foundation藝術基金、重建尖沙咀海旁的新世界中心,成為藝術地標K11Musea、重修電影文化的「香港星光大道」、更從政府手裏接建「啟德體育園」,是容納數萬人的表演場地。最新的動作是宣佈把60多年歷史,位於北角英皇道的皇都戲院(State Theatre)復修保留下來。這戲院由俄羅斯猶太裔商人Harry Oscar Odell建於1952年,聽說向海方面還有個院子,前稱「璇宮戲院」(Empire Theatre),充滿上海老劇院的魅力。

皇都戲院的表演歷史是輝煌的

回頭,多少個秋,皇都戲院帶出香港人本土情懷、我的童年往憶。

從天后伸延至西灣河的英皇道(King’s Road),以前是海岸線,在1840年修建後,成了港島東西幹線,而英皇道的皇都戲院現址,據聞從前是塊海邊大石。1940年代末,二次大戰後,國內時局不穩,上海人南移香港,吃「四方飯」的人,聚居尖沙咀加連威老道一帶;做工業的,集中在土瓜灣,而中上層的「謝謝儂」群居於北角,這區有翠綠的斜坡,還有美麗的海灣,當時他們說「旅居香港」,仍渴望有一天回到上海,可惜,命運不由人。

孩童時代,我的姨婆住和富道,對面是發電廠(即今天的城市花園),媽媽探望姨婆後,帶我們經英皇道看看熱鬧,再轉入北角邨(今天的豪宅「海璇」),才乘維港小輪返回九龍。往昔,仍未有海底隧道,港九的交通往來,要靠輪運,港島的三大碼頭在中環、灣仔及北角,故此,北角是重要的樞紐,人流暢旺,而英皇道,綺麗繁華,像九龍的彌敦道,吃喝玩樂和夜總會都有。因為上海人群居北角,鄉里之間可以用「自己話」溝通,不會被歧視,在北角的春秧街,常聽到上海話。而上海的時髦生活也帶到英皇道一帶,理髮店、揚州修腳、西餐廳和上海館子,既多又出色,想起小籠包、粗麵、粢飯;跟着,北角的戲院特別多,有國都戲院、皇都戲院、北角邨對面的國賓戲院、書局街方向則有新都城戲院和新光戲院。

很奇怪,皇都戲院常讓我想起New York的Apollo Theater,影像在腦海重疊,莫非前世今生的觸電?皇都戲院外形奇異,屋頂有像恐龍骨般拋物線型桁架,俗稱「拱橋架」,是世界獨一無二的結構元件,而外牆有一幅名藝術家梅與天的浮雕,叫「蟬迷董卓」,講東漢絕色美女貂蟬如何勾引奸臣董卓;此外,皇都有別於一般「戲院」,其他只會放映電影或公演廣東大戲,但是皇都更像紐約的優雅劇院。在1962年,中環大會堂還沒有落成之前,英國人的古典音樂會常在中環Hong Kong Club(香港會)舉行,而中國人的音樂會則在銅鑼灣加路連山道的孔聖堂(在三十年代啟用)和璇宮戲院進行,故此,皇都戲院的表演歷史是輝煌的。我的童年,日本松竹歌舞團、鄧麗君、麥炳榮和鳳凰女的大龍鳳劇團,都在皇都戲院公演過,這殿堂在香港文化和藝術的往昔,享有不尋常的地位。

新世界的朋友帶我走入目前頹垣敗瓦的皇都戲院看看,牆壁剝落,還有異味,好像探險;它於1997年結業,大部分座位被拆掉,改裝成桌球室,我打開一些牆板看看,大叫:「原來後台的吊架仍在!還有,許多後排的座位還靜靜守候,宛若仍有演出!」跟着,參觀了寫字樓,簿記文案留了下來,如果逐份查看,一幕幕美麗的歷史會重現。對,這戲院的豪華自動電扶梯獨守空幃,驕傲地細訴徐娘未老。

Adrian告訴大家:「我會盡一切努力,令皇都戲院重生,讓這座古蹟重拾生命力,成為香港下一代的文化綠洲。」

我去過皇都看過幾次電影,戲院內部則沒有難忘的地方,缺乏西營盤太平戲院的氣魄,亦沒有銅鑼灣利舞臺戲院的瑰麗,最難忘的,是它門口攤販的小食,那一檔檔小食「車仔」,圍着戲院的入口,有烚花生、烤魷魚、滷水鴨腎、炒栗子等,「百鳥歸巢」,已經飽飽。這次重臨皇都,已面目全非,但是驀然抬首,看到戲院門口的圓環古典簷牆仍在,往昔的電車的叮叮聲及炭爐的啪啦響湧入腦海 ,可惜家裏的上一代都走了;聽到小販在叫賣:「入場即食!」那時候,零食是用「雞皮紙袋」裝着的,放些竹籤入袋,我們拿走,進入戲院,一面看、一面吃。

談到皇都戲院,不能不提著名的藝術導演楊凡:他在威尼斯影展得獎的電影《繼園臺七號》(No.7 Cherry Lane),講一對住在北角的外省母女,遇上一位年輕英俊的補習老師,他是香港大學生,三人陷入了不倫之戀。電影背景便是六十年代的北角,當然少不了皇都戲院,男主角邀約中年的虞太太去皇都看悲情電影《金屋淚》(Room at the Top),暗傳愛慕。影片是楊凡的「追憶似水年華」,而皇都戲院被楊凡以「意識流」的動漫手法呈現;如將來皇都重新開幕,這部電影要作為頭炮。

發動精神文明企業化

Adrian為了重現皇都戲院,邀請世界和本地的一流建築師、保育專家、文化前輩,坐下來,商討戲院的將來定位,他更查出了當年皇都戲院的美國座椅供應商是誰,立刻飛往當地,研究如何翻做這些「古董」。Adrian有三件事情,叫我驚羨:首先,他哪裏來的精力,可以一天到晚開會,然後為了工作,像鳥兒般飛東飛西;跟着,他的勇氣從哪裏來,承擔一件又一件大型的文化建造,花費龐大,過程堅苦;最後,便是他的驚人執着,凡事追求最完美,如不理想的,Adrian我行我素,寧願重新再來。聽說因為他的高要求,已有一班房產「剛粉」追捧。

Adrian大概40歲,起碼可以活到2070,還有數十年為香港打拚文藝成就。目前,感覺到鄭志剛是以「建造為基礎、商業為活計、文化藝術為成果」的策略,推動三頭馬車,方向充滿大志;我們文化藝術界,很希望Adrian在這第一階段喘定後,邁進第二階段:直接投資文化、藝術、創意產業,發動精神文明企業化,這是香港目前最缺乏的,也是年輕人所最急切的:如何通過上述「軟實力」產業,一方面為香港找到新經濟動力,另一方面讓年輕人看到曙光。所謂「產業」,不能只單靠「內銷」,最後還要「出口」,進佔世界的市場。

談到文化、藝術、創意產業,許多香港富商的反應頗吝嗇:「高風險、低回報」,另外的反應是「實心竹子吹火:一竅不通」,有些更坦白說「輕鬆收租好過日」。唉,香港的沒落,便是因為太多「密底算盤」的上岸之人,奈何!

在文藝創方面,香港追不上五彩繽紛的Paris,但起碼要像獨樹一格的Milan,否則,只停留在金融中心Frankfurt的地步。

李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