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萊多（Toledo），距西班牙馬德里一小時車程的古城，因保留了大量完好的伊斯蘭教、猶太教與天主教建築，被列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這個環河而建的優美山城，終年遊客絡繹不絕。但很多愛畫的人來這裏，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看艾爾‧葛雷柯（El Greco）的畫，一個在這裏落戶，成名，終老的希臘畫家。托萊多是他的主場，也因他而更為人熟知。今天開始一連三星期，為大家介紹這個異鄉人，一個超前300年的現代畫家。先由他的最著名作品《歐貴茲伯爵的葬禮》（圖1，The Burial of the Count of Orgaz）說起。
此畫乃畫家於1586至1588年，為當地聖多默教堂（Iglesia de Santo Tome）的葬禮小教堂（burial chapel） 繪製，至今仍掛在原地，好像一面大窗，佔據了小教堂整面牆壁。
善信入殮 貴人出席 聖者顯靈 天人同慶
遠遠看去，可看到此畫全貌，雖人物眾多，卻整齊有序。氣氛莊嚴肅穆，畫面下半顏色深沉凝重，上半聖潔空靈。下半主要直線條，人物規整。上半部全是弧形，雲層飄蕩，人體翻騰。下半呈長方形，上半呈圓拱型，讓人想起天圓地方。
這正是一個天與地的故事。
Don Gonzalo Ruiz de Toledo，生前為歐貴茲市（Orgaz）市長，死後家族取得伯爵之位，追稱他為歐貴茲伯爵。他一生虔誠好施，1312年過世，死後留下大筆金錢贊助聖多默教堂。因其善信行為，傳說在其葬禮上聖斯德望（Saint Stephen註1）與聖奧斯定（Saint Augustine 註2）雙雙顯靈為他入殮。
畫面下半部描繪地上入殮時神蹟出現的情況，上半部描繪伯爵升天的情景。
畫面正前方橫躺身穿盔甲的正是主角歐貴茲伯爵（Count of Orgaz），盔甲依當時西班牙皇室軍裝禮服描畫。畫面左面年青的聖斯德望（Saint Stephen, 殉難時約30歲，圖2）抬着他的腿，右面年老的聖奧斯定（Saint Augustine，76歲年邁離世，圖2）托着他的上身。兩位聖人緩緩將伯爵身體放下，活像將他放到畫面下教堂裏真實的石棺中似的。
尊貴袍服金絲刺繡殉難事蹟
兩位聖人衣飾華貴，金黃色的袍服在一遍黑白灰中像珠寶似的一閃一跳。畫家細緻的描畫了金絲刺繡。聖斯德望一身金紅袍服，金色代表他的尊貴，紅色突顯他殉教的地位，袍服下擺用微繪法精細的畫出了他殉難的情景。聖奧斯定生前為主教，畫家亦根據當時托萊多大主教（Gaspar de Quiroga y Vela, Archbishop of Toledo）的容貌繪製，頭戴大主教尖帽，配搭金銀祭衣（註3）。
兩位聖人旁邊是不同派系的天主教僧侶，既有方濟會（Franciscan），亦有思定會（Augustinian）與道明會（Dominican）。畫面最右方穿着金線刺繡祭衣（註4），低着半禿的頭，跟着手中經冊誦經的主祭（圖3），是聖多默教堂堂區主任司鐸 （parish priest）Andrés Núñez, 此畫的金主，希望透過重新裝飾教堂，添增藝術品，提升教堂地位。因此畫超額完成了這個目的。
僧侶名門文人雅士 真實人物
畫面中部黑壓壓一字排開站了大群本地名門望族（圖1）。當時西班牙習俗，貴族殯喪定有其他貴族出席。畫家與教堂契約亦定明畫面需包括大量名人「見證」神蹟。畫家據時人面貌描繪了多位政要與文人雅士肖像。有趣的是，歐貴茲伯爵終於1312年，此畫完成於1588年，畫面上「見證」神蹟的是兩百多年後的人！這個時空交錯，時人好像沒什麼異議，反因畫中有大量熟識的名人而爭相輪候觀看，一時傳為佳話。
這些名流一律黑衣白領，不為參加喪禮，實乃當時流行服飾，男女老少每天皆以全身玄服配白色領子為高雅，最貴族最時尚的是一種叫「魯夫」（ruff）的環狀皺折高領，緊托着臉孔，突出容貌，領子愈高人愈高貴。高領以平紋亞麻織品（linen cambric）加澱粉漿至堅挺折疊拉索成環狀，貴重的更以蕾絲製成，可獨立拆除清洗，大家在16，17世紀歐洲肖像畫中可看到許多同樣打扮的貴族士紳。
畫面左前方立着一個男童，右手反持火炬，左手指着畫面，直視畫外，引領觀者從真實世界走進畫中世界。他是畫家兒子Jorge Manuel（圖4，日後也從事繪畫建築），衣服口袋插着白手帕，上有畫家簽名，與1578這組數字，代表孩子出生年份，當時大約9歲。
沿着他手指往上看，在聖斯德望上方，身旁人舉起的手掌後，同樣直視觀者的是孩子父親，構建畫面世界的那個人，畫家艾爾‧葛雷柯本人。（圖5）
初生靈魂 冉冉飄升 諸聖來迎
伯爵死了，但他的靈魂得到永生。大主教的尖帽頂端指着天上，一位天使側着頭，小心的扶助一個赤裸嬰兒往細窄雲端間飄升，就像一個嬰兒從母體出生一樣（圖6）。伯爵剛離世，是一個初生的靈魂，純潔像嬰兒。
雲端左面坐着聖母瑪麗亞，右面坐着施洗若翰，仰望着身處最高點的耶穌基督（圖7），祂張開雙手，展示祂的最後審判權。耶穌在上或中間，聖母在畫面左面，施洗若翰在右這個構圖，希臘文稱為Deesis，點出基督乃全能萬物之神（Christ Pantocrator），是希臘東正教聖像畫（Greek Orthodox Icon painting，註5）常見的組合安排。由此可看到希臘文化對畫家保留的影響。
祂們三位身旁環繞着多位聖人，宗徒與《聖經》人物。瑪麗亞身後一身金黃袍服，手拿天國之鑰的是聖伯多祿 （St Peter，圖8）。左下角坐着耶穌的人間先祖，大衛王（King David）手撫豎琴，摩西（Moses，註6））抱着十誡石板，諾亞（Noah）按着方舟。施洗若翰後坐着幾位耶穌升天後誕生的聖人與教宗（圖9）。當時西班牙王帝菲利浦二世（Philip II）雖仍在生，畫家也將他畫在天上尊為聖人。許多大小天使在雲間盤旋翻飛。
歐洲畫風 希臘印象 西漢概念
整幅畫面連繫地面天上，伯爵死後的肉身入殮與嬰兒般的靈魂升天一氣呵成，無縫連接。在當時歐洲基督教藝術史上是一個嶄新手法。直到1983年，有學者在希臘昔克蘭群島錫羅斯島（Syros, Cyclades, Greece）找到一幅艾爾‧葛雷柯在1567年離開希臘前畫的《聖母升天圖》（Dormition of the Virgin）聖像畫（圖10），發現兩幅畫的意念與構圖非常相近，證明畫家雖去國多年，受意大利文藝復興與矯飾畫派影響，畫風與手法做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仍保留了很多希臘聖像畫的印記。
對我們中國人來說，看到此畫的升天構圖，會不會有一種「本該如此，正常不過」的熟識感呢？我們2000多年前，西漢時期的貴婦人辛追，她的「非衣」（圖11，俗稱「招魂幡」註7），不就描繪了她死後從人間世進入天門的過程嗎？
東西中三地文化（東歐希臘、西歐意大利西班牙、中國），雖相隔千多年，相去8000多公里，信仰有別，符號不一，唯天地永生之念，殊途同歸。
明白了畫中天人故事，歷史背景，下星期跟大家探討此畫的藝術手法。
註解
註1：聖斯德望，Saint Stephen的天主教翻譯，新教漢譯聖司提反或聖士提反，約公元34年被擲石頭而死，是基督教首位殉道者。
註2：聖奧斯定，Saint Augustine 的天主教翻譯，新教漢譯聖奧古斯丁。亦稱Augustine of Hippo. 四世紀時為北非主教，76歲離世。其神學為後來基督教教義的基礎，影響整個東西方教會，尤以西方教會為甚，因此死後被封為聖人。
註3：據筆者考證天主教神職人員服飾，聖奧斯定的金色袍服，應為「袈帕」的一種，拉丁文Pluviale。出席盛大典禮時穿着。
註4：聖多默教堂堂區主任司鐸穿的金色刺繡祭衣應該也是袈帕的一種。
註5：希臘東正教Deesis畫面通常是耶穌基督在中間，聖母瑪麗亞在畫面左面，施洗若翰在右，兩人伸出或舉起雙手代世人向基督祈求恩典。
註6：Moses 天主教譯作「梅瑟」，為了讀者容易明白， 這裏選用普遍漢譯「摩西」。
註7：「非衣」，「非」即「飛」，漢人認為人死後，如靈魂能飛上天，即可成仙。此T形布帛出土時覆蓋在辛追內棺之上，俗稱「招魂幡」。中國古人認為人死後，魂魄即與肉體分離，流落成野鬼，享受不到後人祭祀，因此會驚擾後人，須設法使魂魄歸來附於屍體入葬，稱為「招魂復魄」。
艾爾‧葛雷柯：三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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