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看過梅卓燕(小梅)的舞蹈表演,那時,她仍在香港舞蹈團。
其後,白先勇先生於2003年獲得嶺南大學頒授榮譽博士學位。猶記得,11月11日那天,他在嶺大校內主持公開講座,講題是「小說創作靈感:我如何寫成《臺北人》」,我是座上客。演講結束後,隨着嶺大的老師和其他朋友,還有白老師,一起坐車到文化中心去,欣賞梅卓燕的獨舞《遊園驚夢》。
小梅身穿旗袍、耍弄摺扇、踩着碎步……纖巧動人的形象,跳出了我們心中的藍田玉。
然後,2015年12月中,看也斯的紀錄片《東西》。印象最深刻的,是電影第三章,梅卓燕那段舞蹈,改編自也斯的《戀葉》。小梅穿梭戶內戶外,從舞台走到河上、街上、天橋上……以繞指柔般的身姿,翩然劃過空間,她的演繹,將詩的內蘊,具體地呈現出來,也帶出了也斯的「越界」。
至2020年,梅卓燕又以舞蹈劇場碰撞白先勇的小說《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她新編的舞劇《最後一夜》,原定於8月14-16日演出。我在7月中旬時,已想訪問她。無奈疫症第三波來勢洶洶,節目暫時取消,訪問亦被迫延期。
直到9月初,疫情稍緩,開始恢復排練舞劇。9月9日,星期三的一個下午,我來到了香港舞蹈團的排練室,訪問了梅卓燕,還看了舞劇的綵排。
我站在排練室的門口,梅卓燕已在裏面,正在跟編舞助理黃磊傾談。她遠遠地看見我,便友善地揮揮手,示意我走進去。排練室內的小梅,自然有別於台上的舞者,少了一分懾人的風姿,卻添了一分活潑的神采。
坐在排練室的長椅上,我們聊將起來,內容當然離不開舞蹈……
喜歡跳舞,三歲已定八十
小時候的梅卓燕,住在廣州。人家的女孩子,都愛玩洋娃娃,可是,小梅才不過3、4歲,已愛上演戲,將床視作舞台,以蚊帳為帷幕,穿上母親的睡衣,揭起蚊帳,便在床上揮動不同的手巾絲帕,咿咿呀呀的,又跳又唱……「三歲定八十,早就懂得強迫家人坐下,看自己表演,媽媽說的。」她從兒時說起。
記憶所及,「由幼稚園開始,到小學、中學,我都會被老師挑選出來,在學校的活動上台表演,例如校慶之類。」那些年的印象,如在昨日,依舊深刻。
父母畢業於培正,伯伯則是培英的學生,家族各人,不是培正,便是培英的校友。她13歲來到香港,入讀培英中學,在課餘時間,每逢星期六、日,便在外面的私人教室(Private Studio),跟隨劉素琴老師學習中國舞。
1981年,她報考中大的那一年,亦是香港舞蹈團招收第一屆的團員,劉老師鼓勵她報名投考。在當時來說,這可是舞蹈界的盛事,幾乎全香港的跳舞學生都積極參與。「可能老師也想比試一下,看看誰的學生被錄取。」她笑着說。
結果,她獲香港舞蹈團錄取,跳舞與升學,究竟何去何從?
遇上這個難得的機會,她不想放棄,只好硬着頭皮跟母親「講數」。母親雖然擔憂,卻沒有太大的異議,反而其他親戚有意見,「那時媽媽經常被親戚追問,為什麼讓女兒去做『舞女』,弄得她要逐一解釋。」
「我倒沒想得太多,只覺得自己喜歡跳舞,就去跳了。」母親建議她先進舞蹈團,待兩三年後,看看發展如何,才作出抉擇,到時回去繼續念書也無不可。
梅卓燕在香港舞蹈團,一跳,便跳了整整十年。她的中國舞基礎學得紮實,年紀輕輕就成了舞蹈團的台柱,曾擔任《黃土地》、《胭脂扣》、《玉卿嫂》等劇的女主角。
突破自己,追隨大師學習
至1990年,她才離開舞蹈團,成為自由舞蹈工作者,還得到美國亞洲文化協會(ACC)、美國新聞處等機構的獎學金,於是背起行囊,跑到美國紐約遊學,主要想學習編舞。
「我喜歡編舞,這是很自然的一回事,跳舞跳到一個階段,便會想編舞。例如碰到某個題材,便禁不住聯想,如果由我來處理,將會如何呢?」也許,每個藝術工作者,在適當的時候,都想突破自我,超越自己。
90年代的紐約,依然好精彩,很多大師仍然健在,例如葛蘭姆(Martha Graham)、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等,「當時我很開心,於是便在downtown的studio上課,每天買一個pass,便可以walk in,在不同的studio『氹氹轉』,追隨不同的大師學習。」連串的往事,在她的語笑盈盈中,輕輕地流瀉出來。
紐約的學習,帶給她很多衝擊,一下子從中國舞的框框中跳出來,「那陣子,我得到一個重要的訊息,在現代舞中,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你可以發現自己,活出真我。」
返港後,梅卓燕選擇了自己的路——成為獨立的編舞家。獨立雖然辛苦,卻帶來充分的自由。她開始遊走於不同的領域,與不同的藝術家合作,有詩人、小說家、錄像藝術家、裝置藝術家……
1998年,她應邀參與翩娜‧包殊伍珀塔爾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25週年紀念節,亦曾參與過《春之祭》(Frühlingsopfer)的演出,「我有機會與Pina Bausch合作,亦曾觀察過她排舞。對於她如何處理舞蹈語彙,很感興趣。她很敏感,對於人性的捕捉也很細膩……」小梅認為翩娜是個很厲害的榜樣,在她的身上,可以學到很多。
她也視林懷民為老師,「他如何處理東方肢體語言,對我也有很大的啟發,我跟傳統文化,不會走得太遠。如何從傳統文化去尋根,他是一個相當好的學習對象。」
獨立編舞,源於文學作品
談及那些年,「當我仍在香港舞蹈團時,已經常出外學習現代舞,例如在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而且一有假期便往外地跑,吸收新的技巧和理念……」她第一個編的作品,就在1986年。
「當時有一個表演項目叫做『文學與舞蹈』,曹誠淵做co-ordinator,他問我,可有興趣編舞?」於是她為香港舞蹈團,改編了白先勇的《遊園驚夢》。
「舞蹈與文學,畢竟是兩個媒介,如果不適合溝通,未能互相補足,改編就等於自殺。」她認為考慮把哪些文學作品搬上舞台,過程頗為困難,要將作品轉化為舞蹈,然後在舞台上演繹箇中神髓,殊不容易。
小梅強調,改編文學作品,關鍵就是「溝通」,先決條件就是——這個作品有某種元素,適合改編成舞蹈,兩者可相輔相成。「例如《遊園驚夢》中的主角藍田玉,是個唱崑曲的女子,她的行為舉止,與崑曲關係好密切,而崑曲的身段,與舞蹈可謂息息相關,而扇子這個意象,也很具體,可供發揮。」
自此之後,她改編了不少文學作品,例如《華麗與蒼涼》和《屐踏》,靈感分別來自張愛玲的作品和也斯的詩《木屐》。為什麼對改編文學作品有興趣?追本溯源,背後也有一個故事。
父親為美國華僑,在廣州教書,他們一家子,住在廣州的東山區。老廣州有句俗話,所謂「西關小姐、東山少爺」,東山是一個華僑區域,全是兩層的西式小洋房,還有一個花園,有點像香港的九龍塘。
文革時,全部學校都停課,孩子都留在家中學習,家中所有的書籍,都收藏在閣樓。她經常悄悄地爬到閣樓去,借用電筒的光線,偷偷地看了好多「禁書」,例如《紅樓夢》、《水滸傳》……還有俄國的翻譯小說等。
因緣際會,小學時代,她已經閱讀了很多文學名著,在培英中學時,讀的也是文科,曾選修中國文學,也打算進大學念中文系,難怪她喜歡改編文學作品。
我們談到舞劇《雷雨》,小梅坦言:「毫無疑問,《雷雨》是個經典,也是個悲劇,將它搬上舞台,主要原因是曹禺在劇中表達了他對人性的悲憫情懷,作品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它所反映的問題,無論在哪個年代都值得我們去重視。」
又如《生死蕭紅》,說的是薄命女子蕭紅,在短短的一生中,奮力抗拒嚴峻的世界,她渴望愛情,努力追求永久的歸宿,然而,她不單飄泊在中國的土地上,最後還流落到香港,在日本人的炮火聲中,無助地死去。
《生死蕭紅》於2013年,在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多媒體劇場演出,舞台上有一張可以移動的床,也是一張截取了一半的雙人床,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床上。床,可以是睡床;也可以是病床,抽屜拉出來就變成書枱……「蕭紅的一生,與床的關係很大,床是一個很有代表性的意象。」小梅娓娓道來,蕭紅的故事,教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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