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周來不厭其詳探討語言與文字,仍然是筆者討論文化系列的一部分。之所以不厭其詳,是因為語言與文字是文化的最重要載體。但又往往成為政治爭論的焦點。政治、文化、經濟、教學,往往糾纏不清。
歐盟上周宣布,即使英國脫歐以後,英語仍然是歐盟使用的官方語言。
他們的統計,歐盟人口之中,懂得英語的佔38%,而第二位的法語,只有12%。這項宣布,充分說明了這是一種實際應用的考慮。
英語使用 日趨普遍
歐盟有24種官方語言,但是工作語言只有三種:英語、法語、德語。也就是說,歐盟官方只負責有關這三種語言的翻譯。假如英國最後脫歐,在歐盟中以英語作為官方語言的,就只剩下愛爾蘭與馬耳他,其人口不及歐盟總人口的1%。
曾經一段時期,法語是國際關係最重要的語言,但是據2015年的統計,當年歐盟翻譯成為英語的文件,達到160多萬頁;而第二位的法語,只有不到7.3萬頁。還有種種統計,在各類歐盟的會議中,英語的使用率也遠遠超過其他語言。
這,一點都不奇怪:1980年代訪問荷蘭的學校,高中分流,學術成分最高的VWO,學生就要學荷蘭語、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與西班牙語之中任擇其一,再加上拉丁文與希臘文。荷蘭、瑞典、挪威、芬蘭、丹麥等一眾北歐國家,孩子們從小就學很多種語言。理由很簡單,他們的語言都是本國以外幾乎沒人用的,為了與別國交往,就要學別國的語言。以荷蘭為例,「我們是一個小國家,需要學人家的語言」,連街上的警察都會說這樣的話。英文說「speak Dutch」(講荷蘭語),意思就是說着人家不懂的語言。(其實,比利時的Flemish,基本上是荷蘭語;南非的Afrikaans,也大致與荷蘭語相通。)
這些國家學生學的外語,以往以英、法、德為主。近年英語仍然是外語的主流,很少國家不學英語,但是作為外語的法語、德語,正在逐漸被漢語、西班牙語甚至阿拉伯語所代替。這主要是因為與中國、拉丁美洲國家、伊斯蘭國家的交往愈來愈多,也因為這些國家的移民愈來愈多。
而歐盟自從這些北歐國家參加以後,能說英語的人口驟然增加。2015年有一份統計,歐盟所有國家中,高中學生學外語的,英語佔了85%,而法語、德語各只佔不到20%。歐盟甚至在近年實驗在非英語國家,用英語學習數學;據報告,學生則數學與英語兩方面都有得益。
以上囉囉嗦嗦講了這許多,旨在說明,這些政策的考慮,是語言的實用性考慮(政治話語)。現在已經很少人認為英語是殖民主義語言,又或者是帝國主義語言;那是政治話語。語言的實用性與政治性,往往使一個地方的語言政策處於矛盾之中。
拿香港來說,筆者許多年前,很偶然的機會,獲得一套1906年香港用粵語注音的英文讀本。內容來看,主要是為當時的「買辦」學英文用的,以商業用語為主。那可以說是當年社會的實際需要,但也可說是為殖民主義者服務的。兩者其實是共存的。人們從不同的角度,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英文中學 盛極一時
以上歐盟的決定,可以說純粹是實用性的話語。而事實上,就是因為歐盟之內,只有不到1%的人口以英語為母語,因此使用英語,完全沒有政治含義,不會擔心因為使用英語而喪失各國的語言主權。除了歷史上由於英國遍布的殖民地,加上美國、加拿大、澳洲這些經濟強國都用英語,近幾十年在電腦科技上英語的應用,更使英語成為難以替代的國際語言。(法國曾經一度嘗試建立電腦語言的法語王國,無疾而終。)
相反的例子,是孟加拉。孟加拉的國旗,是一片綠色當中一個圓形的紅點。孟加拉人會告訴你,當中那紅點,代表孟加拉語,是他們用鮮血保衞得來的。當然,那只是政治鬥爭的表徵。在這裏,就是政治考慮超越了其他考慮。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佔領中國一個地方,首先也是把語言,包括教學語言,變為日語。那就完全是政治考慮。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香港的中學逐漸變為以英語教學為主,「英文中學」(Anglo-Chinese Schools)一度成為主流。1960年代中期開始,小學普及以後,中學學位短缺,私立學校如雨後春筍。筆者1970年在筲箕灣辦學,區內就有89所私立學校。那時私立學校的特點,第一是都要帶上「聖字頭」,以給人一個「教會辦學」的假象。第二就是都自稱「英文中學」,大多數是英文課本、考英文會考;但是教師用粵語上課,但又夾雜着英文的名詞。也就是所謂「掛羊頭,賣狗肉」。
那是當時的潮流,也可以說是家長的需求所致。是一種實用性的潮流。那是一個沒有文化考慮,也沒有政治考慮的時代(一定有讀者不同意,這裏主要是指民情,不是做陰謀分析。)
直到1973年,鄭艾倫、石鏡泉、謝家駒、黃紹倫等編寫了一本《英文何價?》在170名一年級大學生中問「假如香港不是殖民地,他們願意用哪種語言接受教育?」是第一次有人以政治視角來分析香港的教學語言。這當然也呼應了較早的「中文合法運動」,也開啟了後來「母語教學」的呼聲。
「母語教學」的提出,現在回顧起來,其實除了政治的話語,其實還包含着教學與文化兩個維度。教學,就是用什麼語言,學生學得最有效。文化,則是在香港這個華人社會,中華文化的傳承問題。
當年提出「母語教學」,相當一部分是從教學的觀點。認為要「淨化」語言,不能一句話裏面,中英夾雜(學術上叫switch-code)。也受了當時西方語言教學理論的影響,認為應該用母語教學,因為那是學生最熟悉的語言。也有一種說法:用外語學習,對於學生是雙重障礙,比如說用英語學數學,學生就要同時兼顧、同時克服數學與外語的學習困難(上述歐盟的用英語學習數學,就是可以要打破這種迷信)。另外一種說法,是過早學習一種外語,對於孩子語言的發展,有負面(subtractive)的作用,會衝擊和削弱母語的學習。
母語教學 歷史口號
筆者大約15年前,在非洲小國Swaziland(最近改名eSwatini),人口只有180萬。有一個出名的大型手工藝市場Manzini,引來許多顧客,是當地重要的一項經濟命脈。都是擺地攤的小生意。令人驚訝的是,售賣者都操着流利的英語。剛好,同時有一個國際組織也在做教育諮詢,卻強調必須在小學摒除英語,徹底做母語教學。當地的教育官員,聽了面面相覷。他們私下說:「這豈非隔斷了他們的生命線?」
現在的香港,已經沒有人顧慮英語會帶來什麼政治壓迫。而大部分的大學,也都是國際性很強,普遍地用英語上課。
事實上,各大學都收錄了不少的外籍學生。反而是社會上,英語的使用慢慢趨弱。政府的上層,英語只是文件上的需求;官員的英語,每下愈況;看看地鐵的廣告,95%以上是中文,即使是西方的影片廣告。這不是什麼「去殖民主義」的結果,而是放任自流的結果。而在總體的經濟活動裏面,英語的使用其實並沒有減弱。效果號稱亞洲的國際城市,也是中國國土上最國際化的城市,英語的使用,應該是有增無減。為什麼反而變弱了。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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