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新青年》在「易卜生專號」刊登《娜拉》(即《玩偶之家》)中譯本。一個來自挪威的小女子,憑藉自我覺醒的革命精神,決然離家出走,敲響男權社會警鐘。在新文化運動風起雲湧的民國,娜拉風靡一時,成為婦女解放的楷模、思想解放的先鋒。
15年後……
1931年,一幕現實版的逃婚記在中國北方上演。一個來自呼蘭河畔的花樣女孩,為了反抗舊式包辦婚姻,憑藉追逐自由的人生渴望,勇敢衝破封建家庭樊籠,斷然離家出走,震驚十里八村。在民風保守的冰封之地,變身北國的娜拉。
她,是北國毅然出走的娜拉──
生逢武昌起義之年,死於香港淪陷之初。
辛亥革命的改天換地,為她打開一扇出逃的窗;
侵華戰爭的烽煙四起,為她掘下一條流亡的路。
為了愛情,她如飛蛾撲火,燃燒青春的生命以取暖;
為了自由,她似杜鵑啼血,苦吟靈魂的文字以解憂。
──她,就是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的蕭紅。
北國娜拉的流浪者之歌,早已曲終人散。然而,生死場上的悲聲猶在耳,呼蘭河畔的悲情猶在目,塵封的往事,並不如煙。她的文名與情殤,她的坎坷際遇和蒼涼命運,何嘗不是新舊交替、中西交錯大時代下,中國女性上下求索解放之路的一個縮影?
娜拉出走之前──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
端午節出生的女孩,似乎註定命運多舛。她是黑龍江呼蘭地主家的小姐,本應衣食無憂,卻不幸無緣父母之愛。暴戾無情的父親與冷淡無愛的繼母,好似烏雲密布的羅網,遮蔽了童年的陽光。性情急躁的生母,亦並未留給她溫存的記憶。只有祖父,為她黯淡的童年帶來一抹亮色,猶如雪夜的火種、冬日的暖陽:「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父親打了我的時候,我就在祖父的房裏,一直面向着窗子,從黃昏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像白棉花一樣飄着;而暖爐上水壺的蓋子,則像伴奏的樂器似的振動着。」一老一少,在後花園享受着天倫之樂,不死的時光,化作永不褪色的田園風光。可惜好景不長,祖父的死,好像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呼蘭河這小城裏邊,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現在埋着我的祖父」,從此,她對毫無溫情的家再無可戀。「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註定成為一生故事的伏線。
娜拉兩度出走──
「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
桀驁不馴的少女,以離家出走來反抗父親的包辦婚姻。在北平,表哥陸舜振成為她的第一個港灣。然而,在斷絕經濟來源的家族壓力下,他捨她而去,傳說中情竇初開的戀愛無疾而終。出走的娜拉逼於生存,不得不歸家,卻變成家族的奇恥大辱。父親決定舉家遷徙以逃避世俗輿論,而她作為家族蒙羞的罪魁禍首,自然不可避免地要承受禁錮之罰。
於是,她再一次伺機出逃,而未婚夫汪恩甲因此成了她走投無路下的救命稻草。人生際遇兜兜轉轉,無計可施之下,她竟又重投包辦婚姻懷抱,與曾經激烈反抗的對象未婚同居。然而,逃婚劣跡使她不再見容於夫家,在經濟窘境中,不顧她已然妊娠,他依然始亂終棄,上演戲劇性的失蹤一幕,恍若人間蒸發,令她險遭賣身青樓厄運。
娜拉出走之後──
「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
在暗無天日的煉獄,作家蕭軍如天神般降臨,她如蒙大赦。兩顆文學青年的心,一見鐘情。他視她為「認識的女子中最美麗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縱使她有孕在身,仍然義無反顧地相愛了。他們在歐羅巴旅館共賦同居,囊空如洗,食不果腹,卻有情飲水飽。饑寒交逼的二人,依偎取暖,彼此共勉,成就文壇珠聯璧合的二蕭美名。「沒有青春只有貧困」的生活,卻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蜜運時光。不幸的是,曾經共患難的愛人,卻無法同富貴,文壇成名後,反而嫌隙日生。日積月累的背叛與傷害,釀成無言的結局:「說什麼愛情!說什麼受難者共同走盡患難的路程!都成了昨夜的夢,昨夜的明燈。」
此時此刻,作家端木蕻良為她提供了避難所,他「不只是尊敬她,而且大膽地讚美她的作品超過了蕭軍的成就」。她懷着前任的骨肉再嫁,而他給了她一生中唯一正式的婚姻和名分。她感激他明媒正娶的犧牲,並深感滿足。她坦言和他「沒有什麼羅曼蒂克的戀愛史」,「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從相敬如賓的角度看,她多是心想事成了吧,但從相親相愛的角度看,她又何嘗能夠夢想成真?縱使是如此卑微的小確幸夢想,也不得不向冷硬的現實低頭。無語問蒼天,徒歎奈何!
出走的第三條道路:流浪……流浪……
1923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蕭紅未來的恩師魯迅先生發表題為《娜拉走後怎樣》的講演,直指女性缺乏獨立經濟地位之要害,預言娜拉出走以後或者其實也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一語道破殘酷現實。
八年後的蕭紅,在饑寒交逼之下,的確一度步上「回來」的後塵。但旋即再度出走,從此以後,再沒有「回來」,也沒有「墮落」。兵荒馬亂之年,她窮困潦倒過,三餐不繼,飢餓到恨不得連桌椅都入口,甚至對不屬於自己的大列巴產生非分之想。所幸,她經受住山窮水盡的嚴峻考驗,在文壇開始嶄露頭角。她日漸獲得獨立的經濟地位乃至社會地位,一舉打破或「回來」或「墮落」的娜拉困局。她改寫了娜拉走後的套路式結尾,在「回來」與「墮落」的二元選擇之外,走出第三條道路──流浪。哈爾濱、大連、青島、上海、日本、北平、武漢、臨汾、西安、重慶、香港,從北到南,一路遷徙跋涉。
愛情與自由,無疑是她生命裏的光。她堅信「人生激越之處,在於永不停息地向前,背負悲涼,仍有勇氣迎接朝陽。」為此,窮盡一生之力,如夸父追日,以孱弱之軀一直奔跑在路上,追逐陽光夢想,卻終不敵頑固宿命,不斷遭背棄,不停在流亡。終其短暫一生,兩度身懷六甲,從一個男人到另一個男人,總是試圖以後任暫代前任,對愛情的盲從與依附,令人扼腕歎息;半生貧病交加,從一個異鄉到另一個異鄉,總是試圖在他鄉尋找故鄉,對自由的渴慕與追求,令人肅然起敬。情路多艱,命運多舛,空有一身才華,奈何一世飄零,宛若絢爛卻寂寞的青天一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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