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在傳統面前 我們都成了幽靈

──以豐子愷漫畫及其他作品為例

對我來講任何一個傳統,如果不是活的,如果沒有閃光的話,恐怕也就沒有什麼可以講的。
編按:李歐梵教授談文說藝,以豐子愷、吳冠中、鄭愁予和魯迅的作品為例,展示作品的時代感受根源於傳統。李教授認為傳統的意義在於如何以一種現代人的角度去「找尋」這個傳統,他特別用「找尋」,因為傳統已經逐漸消失了。他嘗試加入一重文化的想像力在背後,讓讀者們能多一個層次閱讀文藝作品。
以下為他演講「多元的反照:中國文化傳統的現代意義」的內容整理:

豐子愷──人散後 一鉤新月天如水

我想跟各位找幾個例子,看傳統怎樣在現代人的生活裏。我舉的例子差不多都是五四時期的一些知識份子,他們怎麼面對他們心目中的傳統。下面是豐子愷的漫畫,這幅畫非常有名,是20年代末期畫的,他自己提了一句「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好像一首詞一樣的,可是你仔細看一看這幅畫,他的桌子上擺了好像是一個茶壺、幾個茶杯、看到一彎新月,他講的是人散後有一種失落感,他的朋友都走了。這些客人是誰呢?沒有講。他看到一鉤新月,有一種淒涼的感覺,他似乎失落了一些東西。
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豐子愷
人散後,一鉤新月天如水。豐子愷
如果我們再引申的解釋,我們可以說20世紀的人對傳統,好的傳統,他們會覺得有一些東西現在沒有了。豐子愷先生非常有意思,他不喜歡坐火車,他覺得火車太無聊了,他最喜歡坐船,在河裏面坐船,看着湖光山色,美得不得了,坐火車一下子就過去了。可是現代主要的立場就是要我們坐火車,速度是很重要的,現在沒有人坐船了,還嫌不快,所以要高鐵。

無言獨上西樓 月如鉤

這個是一個現代性的思考,跟豐子愷的正相反,你看「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同樣是月亮,同樣是一首很美的詩詞,一樣的東西。一個人獨上西樓月如鉤,另外一種感覺就是抒情的感受。這個裏面有什麼新意義?你可以說他的畫法跟中國國畫不一樣,他畫的一個人好像是五四時期的知識份子的樣子,頭髮是亂七八糟,是男是女搞不清楚,但他絕對不是一個古人,他不可能畫一個古畫裏面的古人。

一肩擔盡古今愁

下面這幅畫,畫的是一個樵夫,他寫的句子「一肩擔盡古今愁。」什麼是古今愁?豐子愷生活在那個動亂的時代,他作為一個今人想到古人悠閒的狀態,現在做不到了。有人說這個樵夫就是豐子愷自己,或者是一個中國現代的知識份子,不管你怎麼說,他用的是一個古典的意象,可是一句話就把現代人的責任感點出來了。

青梅竹馬

這是更好玩的,這幅畫畫了一個小孩子要跟隔壁的男孩約會,正在穿鞋。中國國畫裏面很少畫穿鞋的,而且把這個腳畫出來了。

月上柳梢頭

另外一個月亮出來,同樣穿的是男是女看不出來,同樣穿的是民國時期的衣服,同樣的感受。

山高月小 水落石出

下面這幅畫我突然想到《赤壁賦》,因為我教《赤壁賦》的時候,《前赤壁賦》裏面,蘇東坡和他的朋友,在長江上漂漂蕩蕩非常舒服,可是喝酒喝醉了,「杯盤狼藉,不知東方之既白。」
到了現代的時候,他們感覺到石頭已經露出來了,那種意境已經沒有了,所以乾脆就坐在石頭上喝酒算了。幾乎每幅畫都把現代的感覺擺出來了,而他的背後是對傳統的一種感受,或失落,或憂愁,這是一個典型的豐子愷的風格。

吳冠中《雙燕》

另外一幅有名的畫,吳冠中的畫《雙燕》,大家看到燕子了沒有,非常小,可是這幅畫一個最基本的觀念,就是那幅牆。這幅牆是畫得非常典雅,它用的是中國國畫留白的方式,把空間留下來,讓你感受一種意境,一種氣氛。這是吳冠中自己的家鄉,家鄉當時的房子是這種樣子的,白牆黑瓦。可是這種畫是傳統畫家畫不出來的,國畫裏面沒有的,因為它已經把現代畫的意義帶進來了,除了留白之外,他的構圖,他的模式已經逐漸的走向現代。

鄭愁予〈錯誤〉

下面我想舉一個文學的例子,大家最熟悉的鄭愁予的詩,叫作〈錯誤〉,這首詩完全是白話寫的。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前面我們可以把這些白話文全部變成五言或者七言古詩,沒有問題,最後兩句就很難了,這個「達達的馬啼」非用白話文寫不可,因為那個聲音出來了,「我不是歸人,是過客」當你看到最後一句才發現,原來他面對的是古代的怨婦詩、閨怨詩,丈夫出去征戰了,夫人在家裏等丈夫回來或者不回來。鄭愁予用一句現代的方式把它改過來了,變成一種現代的模式了。

魯迅《影的告別》

我們再看魯迅一首最有名的散文詩,散文詩在中國古時候是沒有的,這完全是一種經過西方影響,獨創的形式,這個散文詩叫作《影的告別》,這是一種內省式的自我對話,他用的是一種非常新的方式,我本來以為他用的方式是從波德萊爾來的,是從尼釆來的,這裏面都可以找到一些根據。
可是我最近才發現,原來中國自古有之,莊子的《齊物論》裏面就有影子的對別,就有影子和人身說話,更不要說陶淵明的《形影神》,靈魂和影子對話,影子和什麼對話,三重對話,其實中國傳統裏面,不乏很現代軌跡,只是當時不把這種東西當作一種很現代的手法而已,正如我們現在看一些古畫,或者更老的漢拓的時候,我們發現原來漢朝的拓碑裏面有很多畫,很多花紋是非常現代化的,這裏又形成了另外一種弔詭,對話的時候,當你處於一種現代的眼光來看傳統的時候,傳統突然現代化起來了,當你用一種弔古的心情來看,皆往矣,你覺得這個傳統已經過去了,跟現代人的心情是互為關聯的。

在傳統面前 我們都成了幽靈

我們現在從魯迅追溯再來探討中國傳統,也許在整個中國傳統面前,我們都變成幽靈,幽靈並不可怕,有的幽靈是蠻可愛的,而這種幽靈會對着我們發出各種閃光,閃光本身就是和我們的一種對話,我覺得這種閃光會慢慢愈來愈微弱了,如果我們不去找它、不去向下而求索,也許有朝一日這個閃光會熄滅了,這是一個非常有可能的事情。因為西方很多文學裏面講了很多像伯克已經講了很多這類的東西了,就等於是地球完結了。對我來講任何一個傳統,如果不是活的,如果沒有閃光的話,這個人賴以生存的意義,恐怕也就沒有什麼可以講的,所以我就把余先生的觀點推到一個極致,希望跟各位有所激勵。
(圖片由香港公開大學提供;豐子愷、吳冠中畫:網絡圖片)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