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G Impact──浪跡半生千金散盡仍舊好風光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
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岳飛·小重山

新春看了3套電影《天龍八部之喬峰傳》、《滿江紅》和《毒舌大狀》，兩套以宋朝為背景的，意外驚喜；至於《毒舌大狀》，則不如期望。當然，兩種反應都有主觀的原因：西方的法律電影和抱打不平的社會正義電影我是必看的，書本則讀得更多。累積數十年的經驗，我看《毒舌大狀》的眼光是苛刻的，但極欣賞謝君豪的演出，至於王敏德是主觀的喜歡，而師爺仔角色是意外收穫。還有，極討厭中文戲名，但英文名Guilty Conscience則有深度。此戲好睇但未夠好，not a great movie。

《喬峰傳》有講究、有深度

激讚《喬峰傳》是因為不容易把《天龍八部》濃縮改編為2小時的電影，儘管只是述說喬峰的大半生，停在喬峰（當時已是蕭峰）攜同阿紫離開中原是非恩怨地，遠奔塞外。把情節豐富多姿的文字巨著濃縮成電影是極困難的，若只是搞綽頭，只是利用原著的名氣，把電影改到體無完膚則又是另一回事。甄子丹和製作團隊能夠抓緊原著的精神，大膽取捨，重點突出佛法慈悲、地藏精神和金剛怒目在喬峰人格構成的關鍵性，亦算是道成肉身。此外，電影拍得極有氣勢，節奏明快豪邁，切合喬峰的行事風格，而畫面也是很靚，有講究、有深度。

至於武打場面，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甄子丹、徐小明、吳樾都是真正的高手，武打難不到他們，但過去的武打場面總是不夠深刻簡明，且有點畫蛇添足，特別是幾套《葉問》都出現快速連打數十日字拳的場面。高手出招，一拳致命，那需要打這麼多拳；若視之為發洩，則不符合武術高手的修養。《喬峰傳》的武打場面則漸近水墨畫的有力深刻，不再花葉招搖；或許，多點留白更佳，以短少深刻的「有」，突顯「無」的力量。

更要一讚的，是「降龍十八掌」的演繹：以柔發剛，鬆肩甩臂。以腰發勁，氣出丹田，出勁自然雄渾，而不是肌肉型的剛猛硬功夫。甄子丹太極出身，後內外家兼修，固能表現出「內家」的「降龍十八掌」。內家功夫的順其自然、師法自然可不是一味偏柔，可知大自然的力量是如何雄渾龐大，機械的力量如何能與如決大川、如長風出谷、如海嘯巨浪、驚濤裂岸相比。

去看《喬峰傳》是抱着「看你拍得怎樣」的心態入戲院的，不敢抱太大期望，但卻喜出望外，果能做到以有形的畫面具體表現文字引發的無形想像，期望再拍下去。至於去看《滿江紅》之前，則完全不知故事，以為只是借用「滿江紅」3個字，好像尖沙咀一家四川火鍋店的店名。原來電影的主角就是岳飛的「滿江紅」，而電影一開頭已告訴觀眾岳飛已死了幾年，而電影在敍述「滿江紅」之能流傳後世的原因，於不覺間突顯岳武穆精神的影響力。演技、畫面、節奏皆醒人事目，劇本稍長但臨尾的幾個急轉灣，神來之筆。電影「滿江紅」是驚艷之作。

寫專欄和建立林業公司的動力

近日我突然愛上了宋朝，正四方搜尋有關宋朝歷史、文化、社會及人物的著作，卻無巧不成書，看到兩套宋朝的電影，果真冥冥中的巧合。這巧合又鈎起了過去的回憶，當時只道是尋常，過去了便過去了，但突然與一些事物不期而遇，令我眼前一亮，看到了當年的深層意義，亦橫跨時空的巧合乎？

還記當年管仲連初出江湖時（1991-1999），每日一篇1000字的專欄文章是寫得極之過癮的；不多想，不為什麼，每天提筆便寫，不打稿修改，破題一句，一氣呵成，40分鐘成事，趕《信報》截稿時間。當時正在創立林業公司，東奔西跑，國內外兼程，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不可能精雕細啄，不過也沒有寫文的壓力。後來，好像更嫌不夠忙，還加上了一周二、三次的晚上公開專題演講，更與吳思源合作搞出版，兩個人一個下午想出了上千個書名。

現時回想，當年的文字和林業公司的背後動力，原來是自高中開始玩味的宋明儒學和自小修習的武術（包括武俠小說），此外，這段一手鋼筆，一手計算機的日子最值得懷念的地方，乃是情義。一個專欄，幫我結了很多文字緣，甚至乎結交了不少朋友。至於神州到處闖的吉普車生涯，則點綴着無數的把酒言歡，狂歌當哭，暢論天下的聚會。搞林業的地方，都是深山老林，至於聚會之所，簡陋粗獷，雖非大碗酒、大塊肉，但也豪邁熱鬧，頗有《水滸傳》及武俠小說的興味。當其時也，非常感受到黃霑的《天龍八部》電視劇主題曲的氣魄 ──

萬水千山縱橫，豈懼風急雨翻，
豪氣吞吐風雷，飲下霜杯雪盞。

當年確有點自以為「書生而有豪傑氣」，然而，雖是年少輕狂，但狂者有所必為，狷者有所不為，必也狂狷乎，真性情也。故此，當年每有古人式的結緣交往譬如李錦洪。

李兄乃香江名筆、亦快筆，更拿過「最佳記者獎」，我兩本互不認識。某日，他cold call來電，我拿起聽筒，從中傳來明亮聲音唸出「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然後大笑聲中，說：「管仲連嗎？我是李錦洪。」

我當日的專欄文章便是篇首引用了岳飛的這一句。他約我訪問，一拍即合。李兄大才，兩小時的訪問，有如朋友交談，不作筆錄，但回頭寫出一篇數千字的精采訪問，入骨入肉，文質兼備。他借用《笑傲江湖》，稱我為「氣宗」，但絕非眨意，大概是「以氣行文」之意。

各種緣份回味無窮

李錦洪是文人，而我與一位武人的相交結緣也頗有古味。這位武道家顏專理是日本劍道大師，當時是六段，現應是八、九段了，因是30年前的往事。當時香港電台電視部的邱次坡編導擬為我製作30分鐘個人特輯，名之為「再戰江湖」，放在《再造的空間》節目中，而另一位編導陳文雄則義務編寫旁述，因他是管仲連的讀者。因應我的武術背景，他們搞了一近乎武俠的東西出來，內容包括：

（一）約了一位香港奧運柔道選手與我在體育學院打柔道，並請了港隊教練出鏡comment，講解柔道精神與我的敗部復活的關係。

（二）約了顏專理到石澳海邊對練劍道之「型」Kata，當時是冬天，寒風凜冽，波濤洶湧，頗有日本武打片的味道。

（三）約了從事監獄輔導工作的文子安牧師與我在鐵虎拳館的擂台自由搏擊，文牧也是詠春高手。

（四）約了一班小朋友到九龍公園跟我學雙短刀和散打，很好玩的。

（五）另加上3場個人練習──到新娘潭的一條窄橋上耍單刀，但先要走過一段亂石路；到香港公園舞劍，但要穿西裝；到樂富對面山上的樹叢中練日本木劍，有如打木人樁，且配上鄭少秋的《決戰前後》為背景音樂。

30分鐘打這麼多場，還要加上我對着自己毛筆手書蘇東坡的「定風坡」，向一班朋友講解詞中意，以及生活細節和訪問。這特輯其實是一場3個中年的浪漫一番。

特輯播出後，一日顏San突然來電約訪。本以為一般的社交見面，顏師範卻是攜劍而來，並帶了兩位徒弟以表尊重。他的攜劍不是較量論劍，而是把他練習多年的日本劍送給我，作為拜訪之禮，且有一定儀式，這個場面已不單只古意，而是武俠小說了。

當年還有很多各式結緣，或書信，或約見，或偶遇，現時回味，確也無窮。其次，忘記場合了，一位中年男士趨前，在袋中抽出一張舊剪報，原來是我的一篇文章，其中翻譯了美國芝加哥詩人Carl Sandberg名為”People”以普羅大眾工作生活為主題的一首詩，他熱切地告訴我，這篇文章給了他很大的鼓勵，貼身帶着，不時拿出來閱讀。有讀者如此，幸甚。非我文筆如何，亦非什麼真知灼見，只因我率性真情地寫本色文字，讀者共鳴而矣。most personal，most universal，然也。

出世求靜，不如入世動情

儒學講「誠」，道家講「真」，而我覺得金庸武俠小說的動人心魄之處，乃是人與人之間的情義。《天龍八部》的掃地老僧讚賞蕭峰（當時已由喬峰改為蕭峰）的慈悲──「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蕭施主當之無愧。」

為何老僧「好生相敬」呢？因為──「善哉，善哉。蕭施主宅心仁厚，這般以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蕭峰之所以是英雄，因為他能「本色」地以「金剛手段」行「菩薩心腸」。內蘊「菩薩低眉」，於有所必為之際，「金剛恕目、降魔伏妖」，此則「本色」也，「真」也、「誠」也。

一眾人等的本色相交，真誠相處，待人以情，處事以義，構成了金庸小說的氣魄節奏，激勵出令人響往的塵世暖流。與其出世求靜，不如入世動情，這便是我在90年代的專欄和創業心情，火熱的心情，腹中有火的10年。

或許，文章也好，創業也好，便是「氣」的運行，而朋友相交，也有意氣相投之說。「氣」者，生命力也，而天人合一，可視之為合乎天地之道的生命力奮發。由此再推論，做生意也是各種能量的匯合，然後併發出新的能量新的生命力。從人的角度來看，做生意便是集合眾人的生命力、眾人的能量、眾人的「氣」，但亦需合乎天地正氣，天人合一，然後可以壯大。企業或有盡時，但這股氣卻不會煙消雲散，仍會繼續影響同時同地，甚或異時異地的其他人。易經的「渙」卦，便是影響力之卦，「風行水上」，普及四方，超越時空，此所謂「事有過百世而相感」，形散神聚，潤物無聲。一世之言行，一世之思想，透有形的文字，或無形的口耳相傳，繼續生命影響生命。

一群人志同道合、意氣相投地走在一起，相交以情義，合力以血汗，幹一番事業。不管事業客觀之成敗，這股氣不散；不管個人事功之得失，仍是「人物」。中華文化之人物觀，着眼之處在於人格之完整和真誠，與人相交之情義和肝膽，功名財富者，其次也，次之又次也。「立德、立言、立功」，人格與思想之昂立天地之間，又高於一世之功業。此所謂「不以成敗論英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