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原文刊於自由亞洲電台移動流媒體,本社獲白先勇教授授權轉載,將分兩篇登出,以下為第一篇。
主持人:你好,觀眾朋友,這裏是自由亞洲電台的觀點節目,我是主持人唐琪薇。在華語文壇,白先勇的地位毋庸多言。旅美學人夏志清教授曾這樣評價道:「五四以來,在藝術成就上能夠和白先勇匹敵的,從魯迅到張愛玲,僅有五六人而已。」不過,在30歲之後,寫小說已經不再是白先勇的人生主軸。除了傾半生之力教授中國古典名著《紅樓夢》外,從2004年開始,白先勇更以文化大使的身份,在海內外積極推廣青春版的崑曲《牡丹亭》。白先勇說,他希望以這兩個中華文化經典為支柱,在21世紀興起一場屬於中華民族的文藝復興。那麽,白先勇所指的文藝復興,究竟是一場怎樣的文藝復興?在海峽兩岸政治格局持續影響文化走向的今天,白先勇的努力又得到了什麽樣的反響?帶着這些疑問,前不久我特意拜訪了在紐約短暫停留的白先勇先生,請他來和我們談一談他的觀點。
記者:白老師,謝謝您接受訪問,我真的是感到非常榮幸。您不但是一位著名的小說家,更是一名大學教授。而且,這幾十年,您只教一部書,就是《紅樓夢》。我首先想請教下,為什麽您對《紅樓夢》這麽着迷呢?
白先勇:我《紅樓夢》可以說看了一輩子,從小就開始看《紅樓夢》,所以對這本書比較熟。但是我也覺得《紅樓夢》真是一本天書,它裏面有講不完的玄機。
儒釋道與《紅樓夢》
記者:我知道您剛剛出版了《白先勇細說紅樓夢》,我很好奇您這本《白先勇細說紅樓夢》裏,有哪些解這本天書的秘笈呢?
白先勇:中國最重要的三種哲學:儒家、佛家、道家,《紅樓夢》以文學、戲劇的手法,把這種形而上的玄學、玄思,具體地表現出來。用最動人的美麗故事,用最鮮活的人物把這三種抽象的玄思、哲學思想表現出來 。
記者:《紅樓夢》這裏面講述的儒、釋、道,對我們今天的讀者來說有哪些意義呢?今天的讀者再讀這本書,有哪些意義?
白先勇:我想意義還是(很大)。人生、我們中華民族整個來說,還是避不了這三種哲學的基本做人方式和對人生的看法。我講一個例子好了,比如說,寶玉和賈政兩父子的關係,經常衝突。
記者:對,衝突得很厲害。
白先勇:那也就是儒家「經世濟民」的入世思想,以賈政為代表,和寶玉──寶玉他是佛道之間,他看人生好像鏡花水月,是浮生若夢,這種佛道的出世思想,他是不守任何儒家俗世規範的這麽一個人。等於說是這兩種哲學的衝擊。
台灣人不要忘記傳統中國文化
《紅樓夢》是白先勇永遠的文化鄉愁。1965年,在愛荷華大學取得藝術創作碩士學位後,白先勇在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教授了近30年的《紅樓夢》。2014年,他應邀回母校台灣大學授課,這套最新出版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就是當時的教學講義,也是白先勇以一個小說家的視角,一生研讀《紅樓夢》的心得。
記者:您選擇了一個非常特別的時機,在台灣的年輕人比較反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時候,在台大教授了這樣一門可以說是最傳統、深奧的中國文學課。我看到在您開課講《紅樓夢》的隔天,台灣就發生了太陽花學運。我很好奇當時是怎麽樣一個情況呢?您在上《紅樓夢》,這邊學生要去參加太陽花學運。您有沒有擔心學生們會不來聽《紅樓夢》?
白先勇:我本來想學生都跑去參加學運去了。但是沒有,學生沒走!都來聽課的。我在想,所謂「去中國化」、「反對傳統」,那只是一時政治的風向,我覺得那都是暫時的。很重要的是,我們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傳統文學上的滋養、文化上的滋養是根本的。
記者:您覺得是少數?
白先勇:那些人會講的,有些人網上寫「去中國化」、「反對傳統」的文章,但是還有很多沉默的多數的,你看到是表面的現象。
記者:但是我們不能不承認現在有很多台灣年輕人,他們是希望「去中國化」,希望台灣獨立,是不是?
白先勇:那是政治上的,台灣獨立那是政治上的。
記者:您說過不管是您這一代,還是台灣現在這代年輕人,其實他們身上都是有中華文化的DNA,對吧?但是我們不可否認的是台灣這代年輕人,跟您這代相比,他們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在認同上,的確是有了很多的困惑。您覺得困惑的原因是什麽?
白先勇:我在想還是教育,還是教育。我們那時候,台灣的課程很注重傳統文化。比如說我中學的課本,文言文我們好多都要背的,連《史記》都要背的。像1960年代,中國大陸發生文化大革命,那個教訓我們應該汲取。文化大革命把中國傳統文化顛覆了,台灣應該汲取教訓。我想說,你要把中學課本裏「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去掉,你拿什麽文章來取代「唐宋八大家」的那些文章?現代有什麽人比他們寫的更好的?
中華民族應發起新文藝復興
白先勇認為,「五四」以來,中國為了救亡圖存,全面倡導西式教育,以致中國傳統日漸式微,中國文化在世界上幾乎沒有發言權。時至今日,中華民族自我救贖的方式,應該是重回傳統、發起一場新的文藝復興。
記者:您提出一個文化上的解決方法,對台灣目前的問題,就是以台灣為軸心發起一場新的文藝復興。您所指的文藝復興是怎樣一種文藝復興?和之前歐洲的文藝復興相比有什麽同異?
白先勇:我希望的文藝復興不光是台灣,我覺得是全華人世界。當然這也是我個人的一個願望,我想我們整個民族內心底層,都有一種對我們自己文化的企望。20世紀內憂外患太多,太多的戰爭革命、動蕩不安,不利於文化建設。現在我們21世紀,經濟起來了,整個社會穩定了,下一步應該是文化建設。歐洲他們也是啊,經過了好幾個世紀的黑暗時期,14到16世紀。我舉出了《紅樓夢》和《牡丹亭》,這兩個就是中國文化上的標桿。一個是戲劇中的最高標準《牡丹亭》,《紅樓夢》是指小說最高的一個標桿,這兩個。我想在歐洲也是啊,他們的文藝復興時,莎士比亞的戲劇,也是由這些起來的。
記者:所以其實您的意思是不光是台灣、您是希望台灣大陸一起、共同⋯⋯
白先勇:一起,整個。
記者:我們現在不得不承認,中國大陸經濟確實是騰飛了很多,但是相較於台灣而言,中國大陸的文化還是為政治所用。您覺得在這樣一個大環境當中,如何來發起您所倡導的這樣一種新的文藝復興呢?
白先勇:這個的確是一個問題。在台灣因為創作上有絕對的自由,所以台灣有這個優勢。中國大陸現在因為有政治的關係,有些禁忌。不過我在看,大陸它有個趨向,它(開始)回頭來恢復傳統文化教育了。小學就開始唸詩詞了,書法也回來了。《紅樓夢》被北京高校指定為考試經典,指定大學要考《紅樓夢》。這東西,我想有了慢慢的傳統的根基以後,會影響他們的創作。即使在這種條條框框的架構之下,慢慢地還有一些可能會起來。像歐洲的文藝復興,他們那時候政治上也沒有多大自由的。
中國文藝復興的困難
記者:所以您是希望先從民間的這股力量做起。
白先勇:對啊。
記者:那這麽多年,您一直在象唐吉訶德一樣非常理想主義地在做這些事情。
白先勇:對,唐吉訶德。
記者:我知道您得到了很多支持,那有沒有碰到一些困難呢?
白先勇:困難多得很,困難很多很多。
記者:什麽呢?
白先勇:你想我剛到中國大陸推行這個(青春版《牡丹亭》),人生地不熟,他們裏面的規矩我也不懂。你還需要經濟上財務上的支持, 我又沒有什麽特別的基金來支持。這十幾年,我投進去不少錢,因為我很多是公益演出。還有,不光是錢的問題,你要去演的話,要成功地演出一場。你想想我們三天的大戲,有九個小時,九個小時的大戲。比如說在北大吧,北大那個劇場,2,000多人的座位,你三天要6,000多人去看,我們現在演出下來,300多場,幾乎90%是滿場的。
記者:那您覺得這是因為人家真的很愛崑曲呢,還是說他們很愛您呢?
白先勇:對崑曲好奇,對我也好奇,我想。咦,白先勇寫作的,怎麽去弄崑曲了?試試看,一看看了迷上了。我很高興一點就是我做了這十幾年的青春版「牡丹亭」,影響了那麽多人,北大的學生去看青春版《牡丹亭》,看完以後就狂熱。我覺得只要有心去做,讓現在的年輕人接觸到傳統的、美的東西,感動、情動,(傳統文化)有這個希望起來的。英國的文藝復興很多時候也靠戲劇啊。
白先勇訪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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