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城大公共政策學系助理系主任兼高級特任講師張楚勇博士早前擔任「周末時事講堂──城大公共政策、政治、哲學公開講座系列」講者,以主題「認識時事、政治與哲學」,分享意見,內容豐富,本社將分五篇刊出,以饗讀者,第二篇演講內容如下:
三個不同的「六七」故事
以六七事件為例,究竟是暴動還是什麼?97之前,都是以暴動命名。我小時候的港英年代,人人都這麼說。因話語權在英人手上,及在對共產黨不友善的人手上,批評本地左派不對。但現在香港主權回歸中國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由共產黨領導,對他們來說,尤其是對其支持者,便不同意是暴動。今年是六七50年,六七事件於五月發生,其中一套拍得很好的紀錄片──《消失的檔案》探討了當時的情況。但不久之前一次在中文大學播完這齣片後,一位來自內地的觀眾批評該片拍得偏頗,質疑為何叫暴動而不是事件?
除了《消失的檔案》外,下半年還有二部「唱好」六七的電影會出現。如大家進入《端傳媒》網址,有文章談及不同的六七版本。究竟什麼才是六七的故事,什麼才是真相?《消失的檔案》指出有人想改寫歷史,在這麼一件大事中,政府只有二十一秒的檔案記錄,官方只剩下很少資料,當中的資料全不見了,所以才令女導演下決心花了四年時間,去拍攝這記錄片。但立場不同的人,詮釋都會很不同。
對中國內地,以及香港親左派的人來說,六七是「反英抗暴」。香港主流到現在為止,相信大部分香港人的說法,都是六七暴動。這可讓大家想像一下2016年年初二的魚蛋革命,究竟是暴動還是革命?年輕人與警察發生這麼大的衝突,政府說根據法律的定義是暴動,但很多反政府人士認為暴動是抺黑的講法,他們抗議狼英政權。話語權通過媒體,究竟誰是誰非?似乎要提出一個有節有理,說得通的講法並不容易。
因發動六七而死去的人,這幾年開始公祭。在5月9日公祭中,他們稱死去的人為「烈士」。「烈士」是指當時被警察殺死的人,不論是被警察開槍打死、或在警署內死了出不來的,這都是發生過的事。那一班人究竟是烈士還是暴徒?正如孫中山先生在清朝時,對滿清政府來說一定是欽犯,但後來卻說成是國父,於是有葉劉淑儀在廿三條立法時的說法:什麼時候是叛國,什麼時候是開國元勳,要視乎人民的支持是否「波瀾壯闊」。
究竟六七死去的人是愛國,還是亂港?對發動六七的人來說,殖民主義是不對的,香港是帝國主義的產品,以炮艦政策強搶回來的,因此英國從來都是不對的。既然這麼多爭議,當中牽涉許多認識和判斷的問題,要認真處理一點也不容易。
專業報道新聞的初衷?
專業媒介本身有一套比較成熟的方式,去嘗試處理新聞和爭議。這當然不是唯一的一套,如早前《明報》訪問了前有線新聞部副總監馮德雄先生。本人認為他說得相當不錯,反映香港新聞界的專業水平。有線新聞部在行內被認為是做得比較好的。馮先生已離職,不在有線工作。那篇訪問很長,他說了三個相當好的重點。他說,首先我們要有個自由的環境,編輯自主,有空間,包括財力物力的支持,所以如果大家欣賞某些媒體,都需要支持,否則很容易倒閉。另一方面,很多時候,很多人都說要新聞工作者勇敢,要敢於批評,敢於監察。但馮德雄不認為應該是這樣,因為如果只是夠勇,很容易只會經常針對某一種論述。權力當然是需要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去審視,不可盡信權力同時也要警惕權力。但是,馮德雄解釋他們能夠做得好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是初衷。初衷第一是慎重,第二是公平,因為既然是有爭議,既然你的大是可以是我的大非,既然平等與差別的爭拗那麼大,如果只講勇,是否足夠?
我記得有人批評過胡適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他們認為胡不懂科學,因為科學不理會是否大膽,與小心也沒有直接關係,關鍵是有沒有根據去提出科學的論證。做實驗,是否越愈大膽愈好?若只為大膽而大膽,很容易攪錯結果。馮德雄說,由於勇不勇不是最重要,批評與否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夠不夠小心慎重。在未清楚時,不要一下跳到結論,要證明事件的真確性是不容易的。慎重是十分重要,要有足夠的理據可讓你達致真相及準確的講法。當然,馮德雄還有第三點,就是要用心去打動人,你要有好的方法,去掌握令人覺得這是好的、動人的故事。這是在香港的做法,很多也是西方社會自由主義式的做法。
相反,你看毛澤東馬克思的看法很不同。以前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中,強調黨對文藝的領導。最近一兩年習近平去內地的媒體,強調中國當局要媒體跟黨姓,意思是要為黨作宣傳及喉舌。對馬克思來說,背後有整套他認為是正確的哲學理論,解釋歷史的進程。我在這裏不能詳細談馬克思的哲學理論。但非常簡要地說,他相信唯物辨證法及歷史唯物主義能夠證明歷史的發展進程,靠的是下層建築的生產力及生產關係之間的矛盾互動來推動。所以,在西方,部落社會發展到封建社會,然後到資本主義社會,最後到無產階級社會。其中下層建築的權力生產關係,決定了上層建築,包括意識形態,即我們的思想。為何在香港我們覺得做醫生律師那麼重要?為何覺得賺錢那麼重要?這全是要鞏固下層建築,即生產力生產關係之間既得利益的權力分布,於是我們所謂的輿論及知識,都被馬克思認為是假意識。如我們要打破假意識,便要針對形成這些意識的體制去做功夫。資本主義的媒體必定是偏幫資本主義,為他們要維持下層建築的權力關係。因此媒體是服務既得利益者,全都靠不住。如果從馬克思角度看馮德雄的講法,其自由主義立場便不成立,因不可能有公平,說到底都是偏幫建制。這都是一些複雜深入的爭抝和看法。可見,對傳媒起碼有二套不同的看法,一套是自由開放,要公平專業,所以編輯的職責是要公道持平,另一套是馬克思的方式,為政治服務。
勇者無懼?
本人也在媒體工作了很久,到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時,如雨傘運動的發生,記者會站在那個立場?尤其現在出現了公民媒體的記者,他們經常批評警察。例如在運動期間,在警察前表明記者身份後仍受襲擊,但警察則批評他們是佔領鼓動者之一。
我在英國BBC工作時,發生六四事件。當時香港傳媒絕對是一面倒同情學生,而且不少參與其中。我認識的香港傳媒朋友中,曾親口對我說如何替民運人士帶東西下來和運送物資。這是參與者還是記者?
打仗的時候尤其明顯。如你是交戰國的記者該如何辦?當我在BBC第一次接受訓練時遇到的案例是,1982年,英國因福克蘭群島的主權,與阿根廷打仗。BBC是英國政府及人民資助成立的一個公營廣播機構,最後英國戰勝了那一場仗。BBC派了隨軍記者去報道,但BBC報道出來的結果,無論傷亡人數,戰艦的沉毀,戰事的情況與政府的口徑不一定一樣,令當時的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十分氣憤,認為BBC不愛國。但BBC表示記者的實地觀察,與政府的說法不同,尤其是打仗時出現很多假消息,或偏頗的消息。大家看過海灣戰爭便知道。當時伊拉克總統候賽因的新聞秘書,表示他們一路成功壓倒美軍,但一轉頭美軍便入城,首都巴格達淪陷。由於戴卓爾夫人政府對BBC的不滿,自己便成立一個拉丁美洲的西班牙語廣播電台。當時BBC對外廣播有幾十種語言,包括西班牙語(南美洲大部分說西班牙語),其報道的所謂「事實」與政府不一定相同,因政府一定以政治立場為中心。 究竟哪個做法是對?
另一則我在BBC時令人深思的新聞是,當時南非還存在種族隔離政策,80%以上都是黑人,他們沒投票權,沒享有很多基本的權利。主導的是少數白人政府,因他們實施種族隔離政策。曼德拉領導下的非洲人國民大會,與白人政府對抗,於是發生了幾十年的慘烈衝突。其中一次大規模的集會中,反政府的非洲人國民大會大示威,政府當時以水炮摧淚氣打擊示威者,連報道的記者也受到牽連,摧淚彈就在記者身邊爆開,令他們咳嗽不停。其後BBC發現一個黑人被另一班黑人拿着斧頭追斬,在鏡頭面前活活被斬死。問題是,如果我們將當時的情景想像在香港發生,在香港發生的民主運動或雨傘運動出現類似的情況時,有一班人去追斬追殺出賣民主運動的人,過程是非法暴力,當時報道的記者應該幫哪一邊?還是繼續純粹客觀的報道?我相信以六四的經驗,在這些情況下,媒體保持不介入是十分困難,但介入便產生很多難題,如馮德雄所提及的,觀眾會否相信你的客觀性?擁有話語權的記者,會否為求目的而不擇手段?
因此,時事既然經常有爭議,爭議背後存在很多互相針對,甚至是互相衝突有矛盾的理念、理據。要真真正正認識這些問題,作出判斷,採取行動,希望世界更美好,一點也不容易。
「認識時事、政治與哲學」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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